易琅抬起頭,“白閣老和舅舅他們,也會這樣嗎?”
鄧瑛點了點頭,“是。”
易琅垂下眼,“我尚年幼,不知如何擔負天下臣民,但在我長大以前,我不能讓臣民因我而死,廠臣,如果父皇立二弟為嗣君,請你轉告閣老和舅舅,我願意離京。守一方安寧也是守社稷,我一樣不會辜負他們。”
鄧瑛聽完這句話,伏身跪下,向易琅行叩禮。
易琅低頭看著他道:
“廠臣為何如此。”
鄧瑛直起身,“殿下信臣嗎?”
他換了“臣”這個謙稱,楊婉不禁一怔。
她抬頭看向鄧瑛,他的手按在地上,指節處微微彎曲,他沒有向從前那樣在易琅面前垂頭,反而平和地望著他。
楊婉知道,二十多的時候才受腐刑的鄧瑛,從來沒有在自己的人生裡,強求過身份認同。這個不經意間的“臣”字,是他潛意識裡最大一個妄念。而聽到這個字的楊婉,忽然有些明白,歷史上的他,為何最後會走到凌遲的刑台上。
以文心發願,終生不渝。
他一定不想作為一個奴婢活著,也許是各方勢力的傾軋,將他推到了下台下面,但邁步走上去的,是他自己。
楊婉想著,心裡既有哀意,又有暖意。
她發覺自己並沒有妄圖去拉住他,讓他不要上去,相反,她開始坦然地接受,鄧瑛的身上的歷史必然性,然而這也並不意味著,她要對這個時代妥協。
身為穿越而來的歷史學學者,經歷了割裂,掙扎,融合……楊婉慶幸的是,她尊重了鄧瑛的人生,也沒有因此放棄楊婉的人生。
“我信廠臣。”
易琅點頭回應鄧瑛。
楊婉托著下巴含笑跟了一句,“我也信你。”
說完,攏了攏易琅身上的毛氅,“見了廠臣,殿下好受些了嗎?”
“嗯。”
“那奴婢跟您回去。”
“好。”
楊婉牽著易琅站起身,對鄧瑛道:“鄧瑛,你替他們爭吧,不用想後果,你這一輩子,不論長短,我都管。”
——
貞寧十四年十一初五。
京城內外,寺觀擊鍾三萬杵,在京的文武官員,以及從三品以上的命婦,皆西華門入宮,至思繕門臨哭。
一夜之間,天下縞素。
司禮監正堂外,內閣的閣臣,以及六部尚書,督察院左右督禦史皆站在正堂外面,除了楊倫以外,個個都凍得渾身發抖。禮部尚書薑鵬道:“皇次子與皇后臨小殮禮,這遺詔在立儲一項上,應該是明了吧。”
沒有人回應他這一句話。
薑鵬四下看了看,自己也有些尷尬,將手揣回了袖中,脖子也縮得更厲害了些。
楊倫拍了拍肩上的雪,抬頭看向司禮監的堂門,門上出來一個隨堂太監,朝諸臣行禮,“各位大人請,幾位祖宗已經坐定。”
楊倫撩袍跨進堂內,其余眾人也忙跟上。
司禮監的內堂暖如陽春,何怡賢用一隻銀錘敲開一塊老鑽茶,用帕子碾開,遞給胡襄,“去泡了來。”
說完才起身與眾臣見禮,“遺詔已請在香案上,請諸位大人奉詔吧。”
貞寧帝的遺詔通共只有百余字,算得十分簡短,全文前半段安排身後事,文辭中顯示的事哀民之艱,喪儀從簡。後半段才書定立皇次子朱易玨為嗣皇帝,繼位大統。
禮部尚書誦念完畢,閣臣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聲。
何怡賢咳了一聲,揚聲道:“請諸位大人奉詔。”
白玉陽道:“此遺詔為陛下病中所寫,寫時為垂詢內閣,遺詔措辭我等還要斟酌,暫緩昭行。”
何怡賢看向楊倫道:“這是內閣的意思,還是首輔大人的意思。”
楊倫應道:“這不是誰的意思,是頒詔的章程。”
何怡賢點了點頭,“既是章程,我司禮監便沒有異議。不過,內廷的大禮怎麽行,大行皇帝大殮在即,遺詔不頒,何人領祭?”
楊倫道:“大殮之間,內閣會將議定後的遺詔再呈皇后。”
何怡賢輕輕敲著手中的茶錘,“既如此,我就將內閣意思回明皇后。”
此話說完,茶也上來了。
眾臣卻沒有一個有心思喝這司禮監的茶。
楊倫與白玉陽一道走出司禮監,白玉陽道:“我聽你的意思,沒有立時行封駁,但這不是長久之際。”
楊倫轉身道:“我明白,但是先緩遺詔昭行,才不至於走死此局。”
白玉陽道:“七日之後,大殮時如何?”
楊倫道:“趁這幾日,內閣從新草擬新詔,代先帝行筆,立皇長子為嗣君。”
白玉陽一怔,“此舉何意。”
齊淮陽在楊倫身後道:“你這是要逼皇后認我們內閣的這一道遺詔,而棄司禮監取呈的這一道?談何容易啊,除非我們能證實這道遺詔不是陛下手書。”
楊倫道:“我們證實不了,陛下彌留之際,只有司禮監的人在側。”
齊淮陽道:“那我們勝算幾層。”
楊倫道:“你們還有別的可行之法嗎?”
白齊二人皆沒有說話。
楊倫呼出一口氣,“既沒有,就行此法。不過一旦起筆,內閣必要齊這一份心,否則一層勝算都沒有。”
齊淮陽歎了一聲,轉身朝養心殿的方向望去,輕道:“陛下不信臣,不信子,唯信奴婢,這些過錯遺詔裡都不能寫,能寫的,剩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