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藝術家終於衝過來,重新抱起了吉他,大聲地說些什麽。大吵大嚷的叫喊聲, 他們聽不進去, 卻吸引了不少行人。他們都好奇地偏過頭,投來若有似無的目光。
池晏側過身, 用身體擋住了松虞。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他說。
他仍然拖著她的手腕,繞到了廣場的背後。
接著驀地松開了她的手。
池晏背對著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抱歉,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你別在意。”
聲音很平穩, 找不到絲毫的裂痕。
松虞沒說話。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
不知何時,他脫了外套,隨意地搭在肘彎。
聲音也變得懶散:“我知道你後面還有很多工作,我也是。”
她呼吸一滯。
該感到輕松嗎?她不用再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但或許,潛意識裡,連她自己也感到失望。
最終松虞只是平靜地笑了笑:“是,我還要剪片子。拍攝的進度已經耽誤了,只能靠縮短後期的時間來彌補。”
池晏沉吟片刻,卻道:“不必了。”
“什麽?”
“按照你的節奏就好。”
她一怔:“可是我記得,我們最開始就在合同裡寫了,這部電影一定要在你確認的檔期裡上映。”
“不需要了。”池晏淡淡道。
松虞微微蹙眉:“為什麽?你在懷疑我的能力嗎?”
“當然不是。”他難得溫和地說,“這與你無關,是我個人的決定——相信我,陳小姐,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同樣有很特殊的意義。”
松虞盯著他:“好吧,我相信你。”
她隱約覺得:他做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但我還是會按照原定時間完成這部電影。至於你們是否要調整檔期,那是發行的事情,與我無關。”
池晏懶洋洋地笑道:“都隨你。”
一時無話。
松虞突然又疑心自己是否有些反應過激:難道臨別前的最後一段對話,就要是這樣冷冰冰的嗎?
接著視線遊離開來,她才意識到,原來他們來到了廣場背後的小教堂。
路燈的陰影裡,影影綽綽地浮現著一扇裝飾精美的紅木門,門上刻滿了繁複的浮雕和一對金色的荊棘王冠。而門環上亦掛著一隻沉重的大鎖。這座教堂並不在夜間開放。
“那是迦樓羅。”松虞說。
池晏順著她的目光,看清了教堂門上細致的浮雕。一隻凶猛的半人半鷹:畜生的鷹喙,向外展開的金翅,和人的身軀。矛盾的面容,怪異而忿怒。
“是不是很奇怪?”她走上前,栩栩如生的浮雕,被仔細地撫摸過,仿佛追著她的手指活了過來,“迦樓羅明明是印度教的神,卻被刻在了天主教教堂的大門上。”
池晏漫不經心道:“的確很可笑。”
“我也是這麽對我爸爸說的。”松虞笑了笑,“但他還是堅持每周來做禮拜。他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自從……媽媽死了以後。”
他垂眼看著她,聲音卻漸漸變輕了:“抱歉。”
“不,這沒什麽。”松虞說,“後來我想通了,有空也會陪他過來坐一坐。”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的,到處向別人介紹:我是他的女兒。”
“他是該為你感到驕傲。”池晏輕輕笑道,“你這麽特別,天底下不會再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的人——”
松虞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我慢慢地明白,他並不真正信教,他只是想要……抓住點什麽。”她背對著池晏,若無其事地說,“神也好,信仰也好,說到底,只不過是給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的信仰是什麽?”她聽到身後的男人,冷不丁問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電影吧。”她慢慢地說。
松虞又轉過頭來,開玩笑一般地看著池晏:“你呢?好吧,不必說了——我還記得,你相信科學。”
然而池晏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眼中有淺淺的笑意。
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昏黃的燈下,被照出一圈扇形的陰影。
“不。”他說,“我的信仰是你,陳小姐。”
他的聲音這樣低。
低得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但是他還看著她的眼睛。
眼神是不會撒謊的。
松虞匆匆轉過頭去,在門口的信箱裡礦哐啷啷地摸索著,找出了一把備用鑰匙。
“你不著急走吧?我帶你進去看一眼。”她說。
池晏低笑道:“不急。”
有一瞬間,她的心跳又變快。像是在神廟裡逃亡,難以形容的急促和慌張。
這純粹是意外。她根本沒想過要帶他逛教堂。
但是事情總是這樣:一旦碰到他,她的人生就會變成一輛脫軌的火車,開往無窮無盡的未知。
“這個教堂很出名,很多人都會慕名進來參觀。”她又生硬地補充道。
“好的,陳導遊。”池晏微微一笑,調侃的口吻。
門緩緩地打開了。
月光將他們的影子,送進了這幽暗的教堂。
教堂內部很狹窄,但與低調的外觀相比,卻是難以想象的奢華。
大理石堆砌的牆壁,扭動的、鍍金箔的灰石柱,每一寸肉眼可見的空間,都被不分年代和風格的、極盡繁複的浮雕和壁畫嵌得滿滿當當。密集,耀眼,瑰麗,金碧輝煌。像是到了真正的天堂,視覺轟地爆炸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