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賀明生面色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裡卻樂開了花,之後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她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布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露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她知道的並不多,並且光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挾,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借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她說她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隻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官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盡管她並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借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洞悉了他心裡最陰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裡卻開始跟蹤她,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鳳樓之後,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鳳樓到處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術,那晚我約她出來,她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麽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露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她。可惜沒有如果,她這是死有余辜。至於她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麽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後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婦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嘴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她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射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布滿了殺氣。
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色。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誘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賀明生一動不動矗立著,儼然陷入了回憶裡,兩頰隱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官松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色。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裡多了份苦澀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寶嬌,也是阿爺取的。‘寶嬌’,自是心頭之愛的意思。”
他眉頭輕顫,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壓根不受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後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觸動。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一事無成,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盡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衣裳,平日裡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裡替人寫字畫,半夜偷偷去學捕魚。”
他苦澀地笑:“縱算過得拮據,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少,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時候,她用槐葉擰成汁和面,把面條下到井水裡用淘過之後,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著給我擦。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