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請請你,不過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見了,所以還是要由你出錢,反正你錢多的是嘛,對不對?」
那天晚上,從不喝酒的滿兒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裡傾倒,而且嘰哩咕嚕亂七八糟的講個不停,直到醉得差點淹死在酒壺裡,才由金祿送她回客棧,並為她另外開了一間房,可是她卻鬧著不想睡,甚至還硬闖入他房裡說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麽我不回家睡吧?」
金祿嘴才剛打開,滿兒卻已先行搶著自問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因為我外公不歡迎我回去,事實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態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滿兒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後用茶懷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為什麽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祿回答,她又逕自接下去說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個真正拿我當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訴你好了。」
努力擺正自己的坐姿,滿兒對金祿勾勾食指,待金祿靠近過來後,她才小聲地說:「你說蘇杭多美女,沒錯,當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許你不相信,因為我不像她那麽美,」她指著自己的臉盤兒,「大概是因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後甩甩頭。
「總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xingqíng端莊又知書識理,即使我外公還有三個兒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驕傲的!」她用力點頭表示真確xing,差點一頭點破瓷杯點出一頭血,幸好金祿及時拿開瓷杯。
「縱然舍不得,但在我娘十八歲那年,外公依然千挑萬選地為她挑上一個門當戶對,夠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親前一個月,我娘帶著丫鬟上桐君山燒香遺願,她……嘿嘿,我說她呀!運氣也實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氣就碰上了七個不懂得什麽叫客氣的滿人,他們……」她倏地冒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輪bào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祿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驚訝地眨了兩下。
手托著下巴聳聳肩,「想當然耳羅!外公在震驚之余,極力想隱瞞這件事,可是瞞不了,事實上,整個富陽縣城裡的人都知道了,因為我娘瘋了,那個丫鬟卻沒有瘋,而且,她還有一張誰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還懷下了罪孽的鐵證,那就是……」滿兒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祿的眉宇倏地皺起。
「現在你明白了吧?」滿兒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滿兒,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所以我外公不歡迎我,因為我是柳家的恥rǔ;所以沒有人願意接納我,因為我既不完全是漢人,也不完全是滿人:滿人不接受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漢人更不接受我,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你說……」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祿的衣襟扯向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
「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讓他們接納我為他們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親,因為他不應該是我父親,我也不應該是滿人。是外公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納我,希望漢人能接納我。可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剛及笄那年,我娘自殺死了,外公就毫不猶豫地把我趕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松開,笑容也消失了,滿兒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滿人還是漢人?」
可僅是一刹那,她忽地又冒出滿面堅qiáng的笑容。
「不過沒關系,我這個人什麽長處都沒有,就是臉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裡如何嘲弄我,我都能當作沒聽到;無論外公如何當面刺傷我,我也可以裝作沒那一回事。總之,我會努力再努力,終有一天會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祿終於有機會開口了。
「對,雙刀堂。」滿兒得意洋洋地點了一下腦袋。「你應該知道吧?雙刀堂是漢人反清複明的組織,所以,只要雙刀堂肯接納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們承認我是漢人了;既然反清複明的組織都接納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恥rǔ,當我再回到富陽城時,外公一定會笑著歡迎我,也沒有人會再嘲笑我是滿虜的雜種了。」
沒有再說話,金祿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嗯!說出來的確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覺了!」說完,她就搖搖晃晃地起身,往旁邊跨兩步,砰一下倒在他的chuáng上睡著了。
金祿蹙眉凝視她許久後,始為她脫下鞋子、蓋上棉被,又躊躇了下,才遲疑地伸出手輕撫過她醉紅的嬌靨,可隻一下,他便收回手,皺眉,甩甩頭,而後毅然轉身離開到鄰房去睡覺。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覺地醒轉過來,側耳傾聽片刻後,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條身影出了客棧、越過城牆,來到一處僻靜的山林湖邊。
他停住腳步隱身在一株檜樹後,注視著那條人影在湖邊佇立半晌後,突然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麽要怪我?為什麽?又不是我要滿人去qiángbào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裡,更不是我bī娘瘋的,外公討厭我太沒道理了啦!既然這樣討厭我,又為什麽要讓我生出來?就算打胎藥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為什麽要讓我活下來?為什麽?
「……為什麽不準我裹腳纏足?因為我不配嗎?因為我隻配擁有代表卑賤標記的大腳丫子嗎?為什麽都沒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啊!
「……我爹是滿人又怎樣?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呀!為什麽大家都要躲開我?還要防我跟防賊似的?我娘是漢人啊!為什麽大家不能當我是漢人?我也想要人疼愛,為什麽大家都只會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為什麽?為什麽?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嘛?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
在黑幽幽的鬱林中,那條人影一邊哀痛yù絕地大哭,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一邊又泄憤似的握拳拚命捶打地上,而金祿也默默地看著她哭、看著她叫、看著她捶打地上,目光中連他也不自知地流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憐惜……
一夕消逝,日曦又起,再見到金祿,滿兒有些兒尷尬、有些兒忐忑,還有些兒難堪——因為她的雙眼和兩手都又紅又腫,手可以往背後藏,但眼睛能往哪兒藏?
挖出來藏到口袋裡嗎?
不安地斜眼偷覷著金祿,「呃、那個……我昨晚喝醉了有……有出什麽醜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沒有!」金祿哈開比往常更無辜的燦爛笑臉睜眼說瞎話。「甭擔心兒,你一喝醉就開始打盹兒,所以我就送你回房去睡啦!」
「真的嗎?」滿兒頓時松了一大口氣。「那我也……沒胡說什麽吧?」
「沒、沒,連夢話兒也沒!」金祿搖著腦袋,博làng鼓似的。
「太好了,那……」見金祿瞄著她的眼看,她忙道:「呃,這個……我一喝酒眼睛就會又紅又腫,所以……」
金祿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是。」不但眼睛會紅腫,連手也是。
「是嗎?」滿兒不怎麽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你……要到杭州去了嗎?」
大大的眼兒眨了兩下,「我是要動身到杭州去了,不過……」金祿慢條斯理地說。「我有點擔心兒耶!這一路裡來都是有你,我才能夠平安無事兒,可倘若是我自個兒一個人兒的話……」
不待他說完,滿兒便喜出望外地拉開笑臉,還一掌拍到金祿的肩頭上。
「哎呀,早說嘛!」她得意洋洋地擠著眼。「想我陪你是不?沒問題,大姊姊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嘴裡說得好聽,其實心裡頭早就痛哭流涕地跪地磕頭謝恩三百回合了。
真是老天保佑,倘若不跟著他的話,直至葉丹鳳主動和她聯絡之前,身無分文的某人隻好拉下臉去加入丐幫啦!
「到哪兒去都行麽?」
「行!行!行!到哪兒都行!啊,對了,我還可以幫你挑媳婦兒喔!哪,告訴我,你喜歡哪種姑娘?」
「喜歡哪種姑娘麽……嗯,那種表面逞qiáng好勝,其實很喜歡躲起來偷哭的那種。」
「……咦?」
來到了杭州,倘若不到西湖逛逛,那就不算到過杭州;來到了西湖,倘若不去嘗嘗西湖醋魚,那也不算到過西湖。
所以,一來到杭州,金祿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們去吃魚。」
「無竹令人俗,無ròu令人瘦。」
既是要吃西湖醋魚了,也不能不吃吃東坡ròu和末嫂魚羹,再來上一大杯香濃的龍井,一面欣賞靈動圓潤、秀麗無比的西湖景色,真可謂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中意上哪家小姐沒有?她們都很美呀!」
四季分明的西湖,chūn花秋月夏雨冬雪各具特色,朝暮晝夜的轉變更賦予西湖各種光彩與雲霞煙靄的變化,使之更為迷人,因此在西湖,自chūn而冬,管你是熱得半死,還是冷得結冰,日日夜夜皆有賞景之人,特別是那些個千金小姐們,莫不打扮得花紫姹紅,攜婢帶仆地來晃上兩圈,賞景……嗯哼!順便讓人賞。
金祿慵懶地手支著下頷,瞧瞧酒樓內其他桌位的小姐們,再轉眼望向南-欄檻外那些宛如沒頭蒼蠅般在西湖畔遊走的姑娘們,最後朝滿兒看去——聳聳肩。
「沒有嗎?那……」
「咱們遛個彎兒去吧!」
「咦?可是……」滿兒瞧瞧滿桌的菜。「這些還沒吃完……」好làng費喔!
金祿不禁歎了口氣。「真是算盤腦袋,吃不完硬撐不反而難吃嗎?」
「胡說,我哪裡吝嗇了?這叫節儉,懂嗎?」滿兒不覺又端起大姊姊的架子來了。「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太少爺就是這樣,如果吃不完,一開始就不該叫那麽多嘛!光是這桌酒菜的錢就夠貧苦人家一年的花費了你知道嗎?告訴你,要……」
「你還真是愛車站轆話來回說耶!」
「哎呀,居然敢說我羅唆!」滿兒火大了。「我這是在教你耶!要是換個人,誰理你呀!反正làng費的是你家的錢,哪天你窮慌了,看誰肯施舍你一顆饅頭才怪!」
「窮?」金祿低頭瞧瞧自己。「我也不是沒有過破衣拉撒的時候。」
「咦?真的嗎?為什麽?」
金祿笑得頑皮,沒說話。
眼珠子溜溜一轉,滿兒突地啊的一聲,「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哪回又溜出來玩,結果錢被偷光了,隻好一身襤褸,淒淒慘慘的回家去,對吧?」
金祿仍是不回答,「喲~~你瞧,那家夥明明是個大老爺兒們,居然穿得那樣花不楞登的,」而且還轉開了話題。「我還以為……」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