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論這地方的歸屬,他司微才算是住在旁人屋簷下的那個。
只是到底,司微熄滅了內室的油燈後,看著遠遠擺在梳妝台前的,那裝了八百兩銀票的木匣輪廓,久久未能成眠。
那種久違了的,隱隱超出自己所能把控能力范圍了的失序,於黑暗中再次湧上心頭。
司微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想著尤氏的模樣,低低喚了一聲:“……娘。”
這是他兩輩子,擁有的,唯一一個親人。
是一個孤兒,於孤獨中成長,看著那些個有爸爸媽媽的同學,在一放學,便如同如燕歸巢般撲向自己的父母時,自幼積攢了二十多年的遺憾與期盼。
是他心底再渴盼,卻也只能強裝著冷漠,拎著書包扭過頭,無視了那些個同學,跟著同一個孤兒院裡出來上學的兄弟姐妹們,一起結伴離開。
孤兒院是一個大家庭,這個家庭裡有太多太多的孩子,院長媽媽再如何,精力也不可能均勻的分攤到每一個孩子身上。
更多的,是孤兒院裡的大孩子們,幫著照顧年齡更小,或是身體上有殘障的孩子。
這注定了這些從同伴、從孤兒院裡的院長媽媽和那些做義工的婆婆阿姨們那裡所獲取的愛,是被分了許多許多份的。
因為無私,因為弘愛,因此,每個人都一樣,卻也得不到那天生來自於父母的,最最沒有道理的偏愛。
因為,孤兒院裡的孩子們,只有兄弟姐妹。
沒有父母。
所以司微重活一時,哪怕這個時代沒有衝水馬桶,沒有電燈外賣,沒有手機電視,他在這個世界活的這十年,哪怕過著相對貧瘠的生活,,他卻也是滿足的。
司微沒有什麽大的志向,上輩子做一個普通人,憑本事賺錢,按納稅,然後把賺來的工資,分出一半來,支持給如今還生活在孤兒院裡的弟弟妹妹們。
他按著院長媽媽的期望,長成了一個哪怕不怎麽出色,卻也勉強算是對社會有益,能自立自強的孩子——這是院長媽媽,對每一個從孤兒院走出去的孩子的,最最殷切的期望。
然後,他偷來了這一輩子,被尤氏圈在身邊,當做眼珠子般護著的日子。
任何的感情都是雙向的。
尤其是,當司微得到了上輩子二十多年都不曾有過的,來自於母親的偏愛時……他絕不允許,有任何人,任何事,傷到尤氏一星半點。
對於司微而言,尤氏不僅是他這輩子的母親,更是他上輩子孤獨了二十多年,從天而降的一場,美夢。
說他懦弱也好,說他自私也好,這家國天下,與他司微有什麽乾系?
只有尤氏,是他司微兩輩子,唯一的母親。
唯一的……娘親。
司微緩緩閉上眼,再多的理智,再多的道理,對他來說都沒有用。
他不是范仲淹,做不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他不是周總理,做不到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那般有宏大的理想。
他更不是誠毅郡王……他只是,有一頭牛的農民,守著那頭牛,守著自己的家,守著自己得之不易的一切,想過好自己平淡卻又樸實無華、波瀾不驚的一輩子。
怎麽,就那麽難呢?
司微閉上雙眼,將自己的心神沉澱下去,將自己翻騰的思緒漸漸理順:
想要抵禦這些外來的風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變成一塊盤石。
風吹不動,雨淋不挪,日曬不死。
這樣,有人想來動一動自己的時候,才能不是如今這般,隨口被人知會,而沒有丁點討價還價的余地。
第60章
司微在床上翻騰了一夜,數次睜眼,夢裡都是不甘。
尤氏的模樣在司微夢裡無數次閃回,有幼時坐在屋簷下紡線,不時抬眼看一眼在院中玩耍的司微,眼底滿含著笑意的模樣;有看著司微蹲在兔子掏空了的木箱和刨開的院牆洞口處氣的眼淚氤氳,卻笑得縱容的模樣;有躺在病床上,眼底瞧著司微卻滿滿都是不舍放不下的模樣……
於是一夜的沉鬱,在黎明的光映亮了內室的窗子,使那熹微孱弱的丁點光亮落在他睡前擱置在梳妝台上的木匣的輪廓時,化為了一絲星火,一絲野望。
野望如火,蓬然而起,幾可燎原。
而此刻,隻待一場東風來。
司微的眼底映著那微弱的光,帶著幾分暗啞的嗓音在內室輕輕響起:
“尼采曾說,那些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
“明天和意外,誰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先到來……”
“一個家,總得有抵抗風險的能力……”
在司微上輩子,他對於家庭的概念,和有關於親人的范疇,大多都來自於年長自己四五歲的搭檔的灌輸。
雖然那時,她叨叨著這些話,手裡翻著的,卻是各種商業保險的保險單:健康險,醫療險,意外險,重疾險,年金險,教育金,兒童教育儲蓄險……
司微分不清那些資料裡哪些是保險,哪些是存款儲蓄,但終歸知曉那是搭檔為著家人、為著家庭而提前準備的一道道屏障,用來緩衝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
現代社會尚且如此,那麽無論是醫療水平還是醫療保障,又或是階級壓迫、人命更不值錢的古代呢?
他司微,拿什麽來保障家庭?
他司微,有什麽能力,來保障他和尤氏的生活與健康,甚至是……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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