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秦小樂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度過的最恣意歡暢的生辰。
他和顏清歡幾乎喝空了如意半壁的藏酒,瓷杯半刻不空置,就著月亮影兒,山南海北的胡扯。
顏清歡告訴他,世界不止六盤橋,不止南城,更不止延平,往外頭是廣袤無際的大陸,大陸盡頭是遼闊無垠的海域,海有珠鏈似的小島,島外又是成片的大陸。
這世界周而複始,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煩兒,駕著一隻小船,從一個點起航,一路向前,總有一日會回到asxs。
就如人的一生,從啼哭中赤條條的來,到終局了無牽掛的去,半點旁的也帶不走。
秦小樂如癡如醉的聽著,有些能聽得懂,有些只是純粹敷衍的應和著,可聽不懂他也願意聽著,長長遠遠的聽下去,也是願意的。
後來他壯起了膽子,眉飛色舞的也說起那些顏清歡不擅長不了解的事,譬如拍花子大多使用什麽招數去虜那些良人家的幼子幼女,譬如那些小賭坊裡,都是怎麽在骰子裡灌鉛,再在牌桌下頭鑲嵌磁石的,一直到哪家的胡椒細面是真真正正吊了骨湯煮的,哪家酥餅店的夥計偷懶,被他親眼瞧見,是在後廚脫掉了鞋襪,光著腳丫子直接踩在木盆裡和面的
顏清歡或驚奇,或詫異,或莞爾,或蹙眉,倒也是第一次發現這微末世俗間,也大有練達的文章可做。
兩人都敞開了自己的門,又窺見了對方的一扇窗,推杯換盞間,不知不覺才發現,朝露微涼,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青白。
內心再依依不舍,也還是顧念著對方是舟車勞頓剛剛回來。
“生辰不是光長歲數,今年的生辰真是長了不少見識,都是托你的福。”秦小樂手指暗暗在手腕的表盤摸了摸,“你喝了酒,又熬了這一整夜,你再說不累,我也知道一定是強撐著的,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覺,告訴服侍的人,誰也別打擾你,等睡醒了,讓廚房裡給你做點兒酸魚湯,醒酒還開胃。”
顏清歡笑著點點頭,“咱們來日方長,你生辰我算是佔了個先機,我猜你家裡人一定還會和你慶祝的,我就不打擾了,咱們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那還不容易,等我得閑兒了,帶你把南城地道的館子,都逛一逛試一試。
”
兩個人嘴裡說著告別,卻都不轉身,只是倒退著往後面慢慢的挪,約莫也間隔了十幾步的距離,顏清歡忍不住淡笑著搖了下頭,擺擺手示意秦小樂先走,可卻隻得到對方照鏡子似的,也效仿著做了個一樣的動作。
他知道這情形眼看著要演起十八相送了,隻得再次擺了擺手,以身作則的不再流連,轉身招了輛黃包車。
秦小樂一直等到那黃包車的影子消失在街尾,嘴角不可抑製的又揚了起來。
雖然一夜未睡,但就是腦中清涼,腳下輕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隻想找地方再打一套拳,或是再甩一套石鎖,才能宣泄。
他把口袋裡的一把零錢,隨手扔給了剛出攤兒的一個豆腐腦兒小販,幾口喝下去,隻覺得鮮美異常,一定要拉著那小販問他,是不是早前給大戶人家裡幫過廚的。
小販讓他一路彩虹屁吹捧的找不見東南西北,愣是又白送了他一個土豆絲煎餅。
秦小樂吃飽喝足,又給老姨兒捎帶了兩個三鮮大包子,拿張油紙托著,嘴裡南腔北調的哼唱著不知哪裡聽來的小調兒,顛著腳往家走。
還沒到巷子口,就看見一個坐立不安的影子,縮著手,不住的左顧右盼。
那姿態,佝僂的像個便秘的猴子。
要擱往常,秦小樂離著八丈遠,早就開嘴擠兌了。
可眼下他心情實在好得出奇,只是揶揄的喚了一聲,“小銅錢兒,大早起的,吃著蟲兒了嗎?”
可小銅錢竟像是被這聲音給嚇著了似的,猛的一轉頭,居然盯著秦小樂的臉,愣愣的咧了下嘴角,鼻涕眼淚不分先後的湧出來,一下嚎啕大哭起來!
秦小樂從他的哭聲裡,沒有聽出任何玩笑和委屈,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無措。
他收斂起表情,皺著眉走前,一把攥住小銅錢的胳膊,扯著他往日光底下走了兩步,不住的將他前後打量了一遍,倒是沒見到什麽塵土或傷痕,不禁狐疑道:“別嚎喪了,有事兒說事兒,怎麽了?”
小銅錢是真的六神無主的厲害,看見秦小樂,就像飄零的夜遊船終於找到了倚靠的碼頭,情緒噴湧的太急太快,竟是哽咽了好一會兒,才抽抽嗒嗒的說著,“糖糖、糖糖不、不行了!”
“什麽?你說糖糖怎麽了,什麽不行了?”秦小樂心頭一跳,又把小銅錢扯了一把,厲聲斥道,“說明白話再嚎!”
小銅錢拿袖子稀裡呼嚕的摸了一把鼻涕,這才勉強的陳述起了昨晚的事情。
原來就在秦小樂離開譚宅後,紅豆班也收拾利落了準備離開。
原本唐迆也是跟著大家夥兒一起出來的,可走到半路,他卻突然招呼了班子裡的人,說是和秦小樂在什麽地方約好了的,讓其余人不必等自己,隻管趕車先回去。
既然是和秦小樂約好的,誰還能說什麽呢?
只是小銅錢自己有過次生死攸關的際遇,雖然表面裝的沒事人一樣,可私下裡,卻比往日更警醒了幾分,聽說了唐迆去完譚宅後,沒有跟車回來,心裡就一直不踏實,躺在炕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直等到四更將盡,快到五更的時候,還沒聽見他屋裡有動靜,實在躺不住了,披了衣服,尋思溜達到園子外頭的街口張望張望。
他推開院門,剛一邁腳,叫什麽絆了一下,差點跌了個狗啃屎。
一低頭,才發現門外栽倒著一個人,滿身的泥水血汙,竟是給糟蹋的不成了樣子。
他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扒著那人的肩頭一翻,又燙手似的縮回手,一屁股坐在了地,倒了兩口氣,才尖聲高喊著,“快來人啊,快來人啊!救命啊!唐班主兒出事了!”
院子裡霎時亂了起來。
如今唐迆正當紅火,可是整個班子的主心骨和搖錢樹,他若是出了什麽事,那還有這班子什麽往後的想頭了?
大家夥兒誰也不敢耽擱推諉,趕忙卸了塊門板,抬著有出氣沒進氣的唐迆,就往最近的醫堂奔。
老大夫顫巍巍的系著衣裳扣子,舉著油燈過來眯眼瞧了瞧,又搭了下脈搏,翻了下眼皮,便搖頭擺手,讓夥計將他們推出了門。
如此將周遭的三五家醫堂都轉了一遍,卻愣是沒一家肯收下醫治的。
眾人無法,隻得又將人原路抬回了班子裡,送回他自己屋子裡躺著,誰也不敢再前了。
小銅錢邊竭力跟在秦小樂後面跑著,邊哭的稀裡嘩啦的說:“那些大夫,都說治不了,我明白,就是、就是怕治到一半,壞在他們那裡,要壞名聲擔責任的,所以誰也不收治我們都沒有主意了,大晚的,六盤橋往外的大夫,沒有路條兒,誰也不敢出去請啊,偏偏昨兒夜裡也巧了,說是三爺肩膀疼的毛病又犯了,帶著老姨兒往城郊泡溫泉子去了,你、你也不在,嗨,我們實在是沒有主意了!“
“你老實和我說,怎麽就沒得治了?到底嚴不嚴重?糖糖還能說話嗎?你瞧著傷在了哪裡?”秦小樂看不得他那副哭哭啼啼的樣子,越看著他哭的認真,越覺得唐迆的傷,像是真的嚴重到無醫可治的地步了似的。
不親眼看到唐迆,無論別人形容的多邪乎,他一個字都不要入耳!
他豹子似的衝進唐迆的小院兒,看到那些熟悉的臉龐,盡皆掛著淒惶,再是不願,心裡也兀自涼了大半。
唐迆的屋子門前,團團層層的站滿了人,可卻沒人敢走進裡頭去。
秦小樂慢下了腳步,粗喘著扶著門框,邁進了屋裡,看著唐迆合衣躺在炕,沒有擦洗,也沒有換衣裳是了,就算他看著這炕凌亂枯槁的人,都不敢輕易的碰一碰,仿佛只要一根指頭的力度,對方就會碎了
“糖糖”秦小樂使盡全力想讓自己顯得雲淡風輕一些,可依然控制不了尾調的顫抖,他親昵的喚著他的名字,一如幼時,一如日日夜夜歲歲年年,他們彼此關心扶持的那些日子。
唐迆清朗明豔的臉孔,是秦小樂在整個延平城裡,看到過最精致的眉眼。
可此刻,他只看到了晦暗和行將就木的暮氣。
那氣息不可聽,不可視,可當它真正降臨的時候,仿佛周遭所有的生命都會有莫名的有所感知。
也許是一直含著一口氣,在等著的那個人終於來了。
唐迆緩緩的睜開了眼睛,在滿面泥汙中綻放出一個暖融融的笑,應了一聲,“小樂哥。”
秦小樂的眼睛一下酸脹得厲害,蹬掉鞋了炕,半盤了腿,輕緩的將唐迆的半身抱緊進懷裡,朝著門口一抬手,“拿布巾子來。”
布巾子一直都備著,雪丁兒趕忙紅著眼圈兒給遞來,又快速退到了門外。
秦小樂一下下的給唐迆擦著臉,笑著說:“這小臉兒,怎麽髒的跟花貓兒似的,小時候你最愛乾淨,我都成了泥猴兒了,你也還是清爽的,來,咱們好好擦一擦,然後去醫院。”
唐迆虛弱無力的彎著嘴角,像和對方閑聊似的說:“哪還有醫院啊,費那個勁兒幹嘛,怪折騰人的,人家大夫都不收治,我知道的”
“那是他們醫術不精,看走了眼!他們想看,咱們還不稀罕呢!”他暗自聳著肩頭抹了一下眼睛,“咱們去那個教會醫院,西洋的醫院,你次不是去過的嗎?那裡頭厲害著呢,什麽病什麽傷都能治好的,我帶你去那兒!”
唐迆想抬手,將將掙扎著抬起一點兒,又無力的垂了下來,“我不喜歡那裡的味道,滿走廊的味道,衝鼻子,我就喜歡自己家,自己的地方,待著安心舒坦”
秦小樂眼淚珠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接著一滴的往下落,終於有一滴失了分寸,打在了唐迆的額頭,順著額角,流入了他的發間。
他望著唐迆逐漸在擦拭後露出的蒼白臉孔,嘴角、顴骨邊,都淤青的厲害,順著耳朵根子往脖頸兒裡面蔓延的,還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秦小樂顫抖著手,去揭他的衣領,卻被唐迆覆手止住,輕輕的搖了搖頭,“別看了,入了眼忘不掉,怪糟心的”
秦小樂臉色都青白了,一雙眼睛卻布滿血絲,咬碎了牙,再也忍不住的顫聲問:“到底是誰?你告訴哥,到底是誰乾的,誰他媽乾的!”
唐迆沒吱聲。
秦小樂狠戾的抬頭掃向門外,高聲喊道:“你們說,有誰知道什麽?現在說,我不計較,要是我絕不放過他!”
雪丁兒拿著帕子,無助的哽咽啼哭著,不住的搖頭。
余下的人,也都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小樂哥,”唐迆輕聲說,“你看”
秦小樂的肺腑間,都被滾油煎熬烹煮著,可這種時候,又實在不舍得對唐迆發火,再不願意,也隻得稍微俯下身去,順著他勉強抬起的手指看過去,可入目只有緊密的窗戶,什麽都看不見。
他默默沒有接言。
唐迆的目光渙散成一片柔光水色,有些憧憬的喃喃道:“都開了啊”
“是,花都開了,你院外頭就是棵丁香樹,開得可好了,我還說過,要和你一起去找五瓣兒丁香,讓你這一輩子都平安順遂”秦小樂滿臉淚痕,不知道為什麽要順著唐迆說這樣的胡話,劇烈的情緒激蕩,讓他整個身體都不住的顫抖起來。
“不好,花開了不好,”唐迆專注的望著窗欞子,微微側頭,“花開了,緊接著就要敗了就做個含著苞蕾的花骨朵兒多好,永遠不費心思想荼靡之後的事情,永遠無憂無慮,永遠下輩子,我也想做個不一樣的人,我也想無憂無慮的活一場,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有個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
“不要下輩子,這輩子就行,這輩子還沒過夠呢,你忘了,咱倆還打賭輸的人,要”秦小樂哭的不能自已,早已經悲戚的語不成調,那種肝腸寸斷的痛楚,快要將他撕裂開來。
唐迆喘了兩口氣,眼神忽然一變,多了一絲清明的精光,竟然攥著秦小樂的手,勉強挺起了些身子,指著窗前的皮影幕布,驚聲說:“怎麽總說些沒用的,今天是你的生辰啊,小樂哥,我還要給你唱《大西廂》呢。”
秦小樂額頭抵在唐迆的肩膀, 只剩背脊還在抽搐抖動。
唐迆抬手掐了個范式,微微清了清嗓子
“一輪明月照西廂,
二八佳人巧梳妝,
三請張生來赴宴,
四顧無人跳粉牆,
五更夫人知道信,
六花板拷打鶯鶯問紅娘,
七夕膽大佳期會,
八寶亭前降夜香,
九有恩愛難割舍難割舍”
他緊攥著秦小樂的手,輕輕合了眼睛。
悄無聲息的,院子裡的一朵花,隨風凋零隕落,化入了塵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