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釋躺在病床,竭力的眯著眼睛,可越是緊張,越是控制不住眼皮的微微顫抖,有種欲蓋彌彰的鵪鶉樣。
坐在他床邊的兩個年輕警官,已經來了很久了,期間自己的手機幾次響起,可因為這兩人在的緣故,他也沒有辦法起來看一眼。
他心裡其實早已經崩盤了,但仍然強努著勁兒,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
手機再次響起了來電音樂。
秦歡樂清了清嗓子,“鄭先生,你接吧,是你的女兒鄭媛媛給你打來的,有急事。”
鄭大釋實在裝不下去了,抖著眼皮,顫顫巍巍的坐起來,作出西子捧心狀,不勝體力的正欲伸手去夠手機。
秦歡樂又道:“她剛去了天騏路七號,正要和你商量之後的對策呢。”
鄭大釋手一抖,險些痙攣,余光瞄到女兒的未接來電下面,跑馬燈似的閃著幾條信息的開頭:“爸,快回我,急事”“大事不好了,他們真的”“當初郝夢的事情”
小吳寡淡的補充了一句,“反正事情我們已經掌握了,不急哈,你們慢慢溝通,統一一個說法,”說著又偏頭看了一眼秦歡樂,小聲說,“女監那邊,現在還有幾個空位?”
鄭大釋腦袋裡的水閘轟然崩裂了,洪水迅猛,衝的他頭暈眼花,久壓之下,隻恨不得能有個徹底的解脫,只是不能連累了他老淚縱橫的說:“別,別,這都是我,和我女兒沒有關系,她什麽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你們你們別找她,別啊”
秦歡樂和小吳互相對視了一下。
小吳拿出了錄音筆,“那你從頭仔細說說吧。”
事情原本並不複雜。
十年前,鄭大釋還在經營一間照相館,女兒鄭媛媛經常出入,給店裡幫忙。
店裡的雜工辛鑫看了鄭媛媛,這在古代言情話本子裡,很可能進階為一個花前月下的浪漫故事。
可惜辛鑫品行粗陋市儈,又不思進取,而鄭媛媛雖然學歷低,能力卻不低,關鍵是,還有一顆不甘於現狀的蓬勃野心。
所以辛鑫看了老板家的女兒順理成章,而鄭媛媛卻對辛鑫的追求完全不屑一顧。
辛鑫被傷了自尊心,心裡較著勁兒,悶聲不響的時常尾隨著鄭媛媛,直到有一次,他看到了鄭媛媛正約會的一個年輕才俊,而這個人,還是前一天剛剛和她聚餐過的,郝夢的男朋友。
辛鑫氣不過,跑到鄭媛媛家裡去砸門,聽見裡面的動靜,低聲威脅道:“你不開門,我也要說,媛媛,那個小白臉有什麽好?不就有幾個錢嘛,可我以後肯定也會賺到錢的,你為什麽就不能考慮考慮我呢?我再什麽都不是,至少還有一顆喜歡你的真心,媛媛,我對你是一心一意的!那個小白臉,明明自己有女朋友,還跑來勾搭你,肯定也不是什麽好鳥,怎麽可能真心對你好啊!”
他趴在門聽了半天,也沒有得到裡面的回應,不禁有些急了,硬氣道:“媛媛,我知道你和你那個初中同學,正在商量著一起創業的事情,你這個時候要讓她知道了你勾引人家男朋友,會怎麽樣?你創業的計劃,肯定也泡湯了吧?你和我在一起,不僅不會有這些顧慮,我還會全力支持你的!”
辛鑫越說越急,見對方還是不為所動,忍不住亮出了殺手鐧,“難道你真的看那個小白臉了?可他要是知道你是怎麽賣出那一單單保險的,哼,我倒是想看看,他是不是還能無所謂的繼續接受你媛媛,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我也不想毀了你的人生,可誰讓我太喜歡你了,跟著你幾次,無意間,就拍到了一些不該我看到的畫面呢”
他又威逼利誘了許久,想著不能一味逼迫太緊,也該有張有弛的給對方一個思考的空間,於是再一次表達了愛意之後,便訕訕的離開了。
鄭大釋苦著臉說:“那天正好是我去女兒家,給她送東西,你們說,換做任何一個父親,遇到這樣的事情,該怎麽做?”
“報警,或者,找他談一談,”小吳忍不住道,“很多方法可以解決問題,你為什麽要走向這麽不可挽回的極端地步呢?”
“我也不想啊!”鄭大釋有些激動的說,“我怎麽會想到,事情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鄭大釋好歹也在街面有些朋友,這時忽然想起,曾經一次和朋友喝茶,聽到別人說起,有個什麽現在特別流行的視頻,比別的“玩意兒”都好使,能讓人痛徹心扉的哭,能讓人忘乎所以的笑,他當時開玩笑地問:“那能讓人忘了自己姓什麽嘛?”
朋友說:“當然可以!”
所以,能讓辛鑫無聲無息的忘記這一切,該是最好的選擇了吧。
鄭大釋鬼使神差的四處找人掃聽那小視頻的消息。
他朋友多,其中不乏愛玩愛鬧愛刺激的,自然很快就給他打聽到了。
於是那天早,他早起就去了店裡,想看看那個“對接”的人,和辛鑫“談”的怎麽樣了,辛鑫是不是如他所願的,將那些事情,都忘了。
可入目卻是滿地的血汙
他嚇得不輕,頭重腳輕的就沿著血跡往裡面跑。
/> 迎頭就是如遭雷劈的那驚悚的一幕!
“當時康鋒也在?”秦歡樂問。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康鋒不僅在,而且正在有條不紊的將辛鑫的一條腿塞進行李箱裡,拉了拉鏈。
隨即他根本不去看癱軟在地的鄭大釋,直接按開了照相機的自動拍攝程序,同時掏出了自己的手機,面無表情的開始錄像。
“小金子,小金子”鄭大釋頹然的坐在地,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必然是無法挽回了,他喘息著問康鋒,“我沒有要這樣啊,我隻說哎呀,這到底怎麽就成了、就成了這個樣子了”
“你快跑吧,”康鋒十分冷靜的說,“出去報警,找個有監控的地方,再暈倒,後面的事情不用管,你什麽都不知道,也從來沒參與過,記住了?”
“可你可你”鄭大釋仍然不敢相信。
康鋒看也沒看他,“我也是拿錢辦事,就算以後出了事,也絕對算不到你頭,你就踏踏實實,該幹嘛幹嘛吧。”
事已至此了,信與不信對方的話,似乎已經並不顯得有多麽的重要了。
而其他那些隱晦的小心思,在生死面前,也早已經微不足道了起來。
鄭大釋跌跌撞撞的爬起身來,隻想快點遠離這一切的血腥氣,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比讓他自己死了還要難受一萬倍。
“哦,對了,”他剛到門口,又被康鋒出言叫住,“規矩你知道吧?”
“什麽規矩?”鄭大釋心跳的像擊鼓,還當對方出爾反爾,想連自己一起解決了呢。
康鋒卻隻說:“要命的視頻,我替你拍了,你也得拿一條命來還,十年為限,否則會有人來取,就取你最在乎的人”他停下了手機,“跟他一樣的下場。”
鄭大釋耳朵裡灌了水,再之後,是一句話也聽不進,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然而往後的事情發展,倒還真讓那個人給說中了。
他天天扒在電視、報紙看新聞,看有關辛鑫案的相關報道,然後就是用羸弱的焦慮不安,來應付所有的詢問和打聽。
直到警方通報犯罪嫌疑人康鋒失蹤,一年兩年三年
他終於在惴惴了千百個日夜後,睡了頭一個安穩覺。
“可事情並沒有結束,對嗎?就如同向惡魔獻祭了自己的靈魂,十年之約,你必須以命抵命。”秦歡樂的聲音毫無感情,幽幽的響起。
鄭大釋止不住的打了一個冷顫,仍然垂著肩膀,不甘心的喃喃著,“這是強買強賣啊,我並沒有要殺小金子,我從來沒有動過這個腦筋,連想一下也沒有,我是個、我是個本分人啊!可為什麽他們殺了人,卻要讓我找條命去抵啊!”
小吳在聯想中,大概也對案情融會貫通了主乾脈絡,微微側過頭,用嘴型問秦歡樂,“火車?”
秦歡樂點了點頭。
小吳冷下臉,打斷鄭大釋的自怨自艾,“行了,懺悔和惋惜的話,就不要再說了,說說郝夢的事情吧。”
鄭大釋嘴角動了動,卻是明顯向後縮了一下。
小吳有些費解,“都到了這一步了,你還有什麽可隱瞞的呢?現在說,還算你主動自首,”他想了想,“而且這件事情,和你女兒的關聯也更緊密,你自詡為人父母,有這麽個替她撇清的機會,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鄭大釋垂著頭,幾次欲言又止,就是遲遲說不出打頭的第一個字來。
秦歡樂在心裡忖度了一下,阻止了小吳又欲出口的逼問,以己度人,微微歎息道:“鄭先生,如果我猜的沒錯,眼下讓你如此難以啟齒的,應該是你做人最後的那點底線與良知吧。”
小吳不明所以,鄭大釋卻落下淚來,似乎很是動容。
秦歡樂輕聲說:“你口口聲聲的為辛鑫之死申辯,言必稱自己從沒有動過殺念,可其實經過這件事之後,這種一勞永逸的邪惡種子已經深深的植根在你心裡了,無論康鋒最後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那麽個荒誕的十年之約,你都在潛意識裡對自己說,你必須這麽做,你是被迫的,對嗎?你幫著你女兒解決掉了對她有知遇之恩的郝夢,又霸佔了郝夢的股份,可你心裡再清楚不過了,所謂的十年之約只是借口,真正驅使你這麽做的,是你開閘的貪念!”
鄭大釋抬起雙手,將自己的臉孔深深的埋在裡面,肩膀聳動,哭得泣不成聲。
即使他不說,小吳也想明白了。
所以當年郝夢得了一場重症,深感人生虛無,正是情感最脆弱的時候,於是向鄭媛媛提出,想要退出公司,向三方售賣自己的股份。
在圓夢廣告公司,郝夢因為是出資人,一直持有超過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公司的控股股東,但兩人彼此信任扶持,鄭媛媛一路衝鋒陷陣,也並沒有什麽怨言。
可若是公司股份易主,新股東對自己的資歷學識有異議那排擠自己出管理層,也不是全然沒有可能的事情。
更遑論郝夢聯系的意向方,正是她在國外的學長,幾次接洽的飯局,對方無不是高談闊論著,聲稱自
己將引進一隻全國際化的高素質隊伍,讓郝夢盡管放心,他必然會將這間廣告公司做大做強。
鄭媛媛喝的酩酊大醉,拉著鄭大釋的手,一一歷數著自己這些年來創業的艱辛,“是,她郝夢有錢有學問,會管理,呸!誰不會管理!換個會喘氣的就會管理!還不就是坐在空調房裡,指揮指揮這個,指揮指揮那個!可一個公司,要是沒有業務,沒有客戶,沒有收入,那還叫一個公司嗎?她也不想想,這些年風裡來雨裡去的,為公司拉下臉來簽單子拉客戶的,是誰啊!沒有我,公司會有今天嗎?可她如今撇開手,居然說不乾就不幹了!完全不考慮我的處境!”
鄭大釋看著為了事業拚盡全力的女兒,深知這一切對她的重要性。
鄭媛媛色厲內荏之下,不過是自卑的不安全感爆棚,她哭得像個孩子,拉著父親的手,含混不清的說:“爸,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如果他們踢我出公司,我我實在沒有信心,再重頭來一次了”
鄭大釋拍拍女兒的肩膀,像哄著繈褓裡的嬰兒,幾不可聞的說:“那爸爸幫你把她除掉,不叫她擋我寶貝女兒的路,好不好?”
鄭媛媛醉的厲害,並沒有聽清,只是無意識的點著頭。
“於是,你就用郝夢的命,來還了‘債’,對嗎?”秦歡樂聲音低沉的問。
鄭大釋點了點頭。
案情理順的差不多了,該鄭大釋講述的部分,已基本清晰了。
秦歡樂和小吳站起身,向病房外走去。
鄭大釋卻忽然發瘋了一般的在後面喊道:“都是我造的孽啊,真的和我女兒沒有任何關系,你們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不關她的事!”
秦歡樂沒有回頭,只是關了病房門。
門外,跪坐著一個女人,正哭得無聲而劇烈。
顯然,不知何時在這裡的鄭媛媛,也聽到了她父親的全部陳述。
小吳一示意,旁邊值班的同事便來押鄭媛媛回局裡去了解情況了。
可一路,她都竭力的控制著,不讓自己發出一聲啼哭,不願讓父親發現自己一直在門外
小吳站在車邊,點了一根煙,又將煙盒遞向秦歡樂,伴著嫋嫋煙霧,兀自搖了搖頭。
“怎麽了?”秦歡樂問。
小吳撇撇嘴角,“損人不利己,不能理解。”
“扭曲的父愛,有什麽不能理解的,而且鄭媛媛當時醉酒”秦歡樂譏誚的一笑,“你覺得她是真的醉了嗎?”
“誅心的事情輪不到我來推測, ”小吳不置可否,“可是別忘了,郝夢也是別人家辛苦養大的女兒,”他頓了頓,“反正我是生不出一絲同情。”
“這不在咱們考量的范疇裡了,鄭家父女這事隻算枝節,主乾還是康鋒,眼下更難搞的是他,他背後的組織到底是怎麽運作的,還是得撬開了他的嘴才行。”秦歡樂看了看時間,“誒呦”了一聲,“這怎麽又搞得這麽晚啊,快點兒吧,正好你開車,快送我回家。”
小吳嘴角一抽抽,卻也拉開了車門,畢竟今天抽絲剝繭這事,沒有秦歡樂,他自己再乾半月,也未必能想得到,但嘴卻不肯饒人,“嘖嘖”的搖頭,“局裡現如今都瘋傳你被包養了,我看這事空穴未必來風嘿,今兒你老實交代,我就不給你老虎凳、辣椒水了哈,到底藏了個啥樣的人啊,說出來,我也解解饞。”
“解你妹的饞!”秦歡樂勾勾嘴角,揶揄道,“你別瞎想了,安安分分給馬姐帶孩子得了,你也就這勞苦命了。”
小吳臉一紅,卻故作鎮定的解釋道:“我也煩得很,當初只是見義勇為,結果這還被訛了,下次再找我幫忙,你可得幫我擋一擋。”
“行行行,看你表現,快,先送我回家!”秦歡樂也不揭穿他,和打趣別人相比,自然是歸心似箭對他來說,更緊要一些。
誒呀,如今,他也是家裡有人等的人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