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下山有多久了?半年?
　　蕭默心中盤算著。
　　想起來當初從逍遙峰的山路石階步步走下的時候，還是春日時分。一晃眼，已經到了中秋了。
　　如果不是中秋這樣闔家團圓的節日，蕭默或許還來不及去思念。因為擺在他面前急需解決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事甚至都關乎於生死，這逼著蕭默不斷地往後想，不斷地為接下來還可能發生的所有意外做準備，他沒有時間多愁善感。
　　但這些感情並不會憑空消失。
　　它們只是被擱置、被隱藏，而在歡騰的中秋夜，終於一並噴薄而出。
　　有些情緒本身就需要經過時間的發酵才會顯露出來，比如思念。思鄉、思親、思情人，都是如此。
　　遠處綻放的煙花仿佛發著光的秋菊，掛在夜空中，照亮了整個辰都。在這樣的光亮之下，中秋夜晚天空中的主角——那輪圓月——反而變得有些不起眼。
　　……
　　“我們本來就都是孤獨的人。”
　　陳越站在高樓上，看著視線盡頭燈火通明的城池，輕聲開口。
　　他的這句話，顯然是說給別人聽的。
　　就在他旁邊不遠處，站著一個身姿婀娜的姑娘。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過去，她腰身的線條都是那樣的曼妙，只可惜臉上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她和陳越穿著色調相近的青衫，只不過陳越的衣袍裝點著黑色的花紋和滾邊，而她穿得更素一些。
　　陳越兩手空空，而她的腰間佩著一把青綠色的長劍。
　　她就是青萍。
　　百花莊一夜，上官楓被陳越親手刺死，陳管家不知所蹤，紅蓮先是遭受琴音攻擊，而後又被【海潮生】所傷。留給青萍的情勢，就是孤立無援。
　　在那種極端的情緒之下，她沒有什麽太理智的判斷能力。陳越說可以帶她出去，陳越願意救紅蓮，青萍就願意相信他。
　　只是現在，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所以陳越沒來由說出的這句話，青萍並沒有回答。
　　陳越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
　　“你應該知道什麽叫孤獨。”他繼續道，“因為我也知道你。你從小就被買到百花山莊，被迫學一些你不喜歡的事情。你其實很喜歡畫畫，但你不能學。因為你要先學會怎麽伺候人，要先練好那些枯燥乏味的武功。”
　　末了，陳越又問道:“從小到大，除了你姐姐，你還有別的朋友嗎?”
　　青萍的眼神有些閃躲。
　　她似乎很想反駁，但又好像說不出什麽。
　　“上官楓當然不能算。”陳越又補充道。
　　青萍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只不過在夜色之中，陳越並沒有看到這些。
　　“你到底要說什麽?”青萍終於開口，但語氣還是十分疏離。
　　“我想讓你回憶一下這種感覺。”陳越扶著樓台欄杆，繼續道，“這樣，你才更能體會我的心情。”
　　“你想說，你也孤獨?”青萍冷冷道。
　　陳越哈哈一笑，似乎是在自嘲:“你不信?說起來我也不信。”然後他忽然聲音一低，有些哽咽:“可我就是孤獨。”
　　“一切都很陌生。陌生的年代，陌生的東西，陌生的人……一切都在提醒著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不過就是黃粱一夢。”
　　“你聽說過莊周沒有?”陳越又問道。
　　青萍道:“聽過，據說逍遙峰的武功就出自他的典籍。”
　　“確實如此。”陳越點頭道，“可是我總記得，他以前是一個大家。”
　　“他應該是一千年前的人，一個思想古怪的哲學家，死了老婆還要敲瓦盆。但現在，如果沒有逍遙峰這樣的劍宗大派，恐怕江左無人會記得他。”
　　“你在替他惋惜?”青萍道。
　　“不，那倒不至於。”陳越道，“我只是想借他老人家的一個典故。”
　　“典故?他有什麽典故?”青萍不懂陳越再說什麽。
　　陳越似乎很有耐心，解釋道:“他曾經夢到自己化作一隻蝴蝶，在花叢間飛舞，是自由自在的蝴蝶。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還是莊周，忙忙碌碌的莊周。他就在想，有沒有可能，自己本來就是隻蝴蝶，只是蝴蝶睡了，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呢?”
　　“無稽之談。”青萍很快下了判斷。
　　陳越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甚至笑出了眼淚:“確實，確實是這樣，你這個詞用得太好了。無稽之談……是啊，沒有證據，都是扯淡。”
　　他忽然扭過頭來，看著青萍的臉，道:“但在我眼裡，你們就是夢。”
　　“夢裡，我想做什麽都行。”
　　……
　　“你想幹嘛?”顏依柔抬起已經有些迷離的眼，看向站起身就要離開的蕭默道。
　　蕭默道:“我想出去看看。 ”
　　“有什麽好看的……”顏依柔摟著空空如也的酒壇子，臉頰通紅。
　　“因為我還沒看過。”蕭默解釋道，“我在山上長大，中秋的時候，也都是師兄弟們一起過的。除了平時吃不到的小餅，再沒有什麽特殊的了。”
　　“哦?所以你也沒看過放燈咯?”顏依柔道。
　　蕭默搖了搖頭。
　　“那還不好辦?”顏依柔忽然也跟著站起來。雖然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讓她搖晃了兩下，但他還是自信滿滿地說道:“本小姐帶你去看！”
　　說完，反而是顏依柔拉著蕭默走了出去。
　　順著人流一直往東，伴隨著天上時不時在四面八方閃亮的煙火，路上倒也並不算乏味。逐漸遠離了繁華的鬧市，走到燈火也漸漸稀疏的城邊，兩個人才停了下來。
　　這裡相較於城池的中心，沒有多少人經過，就連樓宇也要矮上一半。辰都最不缺少這樣平平無奇的角落。
　　但此時，這個角落裡卻有著整個辰都最美麗的景色。
　　附近所有的地方都已經熄了燈，周圍一片漆黑。而一條小河橫在正中，水流平靜無聲。
　　有燈。
　　做成船隻形狀的，卻只有巴掌大小的羊皮小水燈，此時就漂浮在河流之上。數千盞燈浮滿了水面，形成一條明亮的線。天上月和水中月交相呼應，宛如人間仙境。
　　蕭默站在岸邊，看著水燈隨水流過，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