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於趙家而言,村子裡陸續搬遷回來的這些個老鄰居,可謂是喜憂參半。
心喜的是,這些家大業大、手腕硬的老鄰居對那婦人王丁,算是針鋒相對的死對頭,先前就鬧得水火不容,才有那條堪比禁線的存在。
婦人王丁身份不詳,但手腕著實超脫,自村頭那些大戶搬出村子後,這村裡基本就是寡婦一手遮天,趙家也曾暗做手腳,希望能滅一下婦人威風,但都是泥牛入海,攪騰不起一點的水花,後來趙家與孫家還有金家聯合抱團,正兒八經與婦人商議守夜一事,試圖趁此分割部分權益,婦人隻撂下一句話便徹底打消了三家的念頭。
你們誰有本事攔下那個瘋子就可!
憂愁的是,突然回來這麽多老鄰居,趙家首屈一指的地位必然受到威脅,好不容易積累下的威望一落千丈,萬一這些昔日大戶只是回來轉看一下,待留不久,趙家卻畏手畏腳甘居他人後,豈不落人口舌,趙家也不過是淨挑軟柿子捏的慫包,再說孫家、金家對趙家虎視眈眈,雖明面上一團和氣,可一旦有成熟時機,這兩家自會露出最鋒利的爪牙,人心難測啊!
趙家書房。
家主趙魁聽完長子趙人先打探來的消息,沉默半晌,心中已然將種種形勢分析的通透。
“人先,你打算與那王丁鬧到什麽時候?”
趙人先獨子趙水,與王丁曾喜結連理,只可惜不過幾日就一命歸西,痛失愛子的趙人先自然對本就名聲不好的王丁惱怒異常,一怒之下令人將王丁趕出家門。
只是,事情選沒有到此結束,趙人先以為王丁會低頭認輸,畢竟身為趙家兒媳拋頭露面在外面,於趙家也臉面無光,趙人先其實在等著王丁低頭服軟,尊稱他一聲爹即可,可等來的卻是愈發放浪形骸的豔俗名聲,趙人先心底算盤被全盤打翻,索性火上加油,暗地差人四處宣揚王丁浪蕩豔名,誓要將這不要臉的婦人踩至泥沼最底。
或許,屆時那王丁才會迷途知返吧,趙人先在心底最深處保留下一絲絲希望。
心頭萬千思緒一念閃過,立身不敢坐的趙人先想了想,回道:“爹,王丁聲名狼藉在外,趙家自是容她不得,但趙家乃古風遺存,王丁畢竟與水兒有過夫妻之實,雖說被一紙休書逐了出去,但趙家不會做落井下石的勾當,明日就差人送去些許銀兩,好讓其安穩度日,也算趙家念及舊情!”
趙魁和熏目光在長子趙人先臉上盯瞧許久,方才偏移到書房外一株吐綠的槐樹上,翠綠灑蔭,老龍盤根,頂如華蓋,只可惜樹乾已有中空之態。
老人心裡輕歎,趙家未來當如此嗎?
“與回來的有舊情的幾家敘敘舊,不妨開門見山些,在外面見人識物目光必然長遠,藏藏掖掖反倒被小瞧,趙家雖不是什麽高門大戶,但也自有氣度,拜訪禮不用多貴奢……”
家主趙魁年近古稀,但對趙家家事仍舊親力親為,私下也曾有過閑言碎語,嘲諷他貪戀權勢,不甘人後,趙魁歷來是左耳進右耳出。
“人先呐,趙家居此千余年,發展至今,家業已是最大之戶,其中艱辛困苦,自是鮮為人知,但身為趙氏子弟,不明其苦,於情於理,如何說的過去?”
“趙家為人處世,貴在‘真’字,待人接物真誠,但不假善;為人處世真智,但不假慧,滴水穿石,積土水成山淵,一個‘真’字前,虎狼成群,荊棘鋪途,
咬牙熬過去,苦就不覺著苦了!” 趙魁今日心事重重,心中幾件舊事驟起波瀾,再看到長子真假善惡難分,於人世打磨還不夠純粹,自然有心教誨,至於能聽進幾分,全憑個人造化。
老輩,於屋前槐樹老根無異,形勢即定,唯有自埋深土,多送營養才對,至於那些幼枝嫩芽將來如何,全憑各人。
目光長遠的趙魁,看一眼畢恭畢敬的長子,再次輕歎。
從書房出來後,趙人先看了一眼抽芽吐綠的槐樹,這槐樹是那王丁昔日所植,是從將至村尾的那顆老槐樹上截斷的一株大枝,父親頗為心喜,終日澆水施肥,勤耕不輟,不過寥寥幾年,就長成不輸母株的大樹了。
一路思形,不時有人影從陰暗地方閃現,皆被趙人先揮手屏退,回到自己書房,趙人先關門閉窗,獨坐陰暗,像一頭擇人吞噬的大妖魔。
“王丁……”
趙人先曲彈一指,指風呼嘯。
書幾上,一尊趙人先平時愛不釋手的筆洗無聲粉碎。
今夜難眠。
一大早,婦人王丁便將馮笑叫醒,先讓去水泊打水,自己梳洗打扮後,馮笑按她心意熬煮的米粥也恰好溫熱適中,佐配上兩碟醃製爽口的醬菜,王丁硬是比平常多吃半碗才起身。
“拿點醬菜,萬一神君大人也好這一口呢?”
王丁懶洋洋登上閣樓,金色光線灑在身上,若隱若現,光景美妙。
一層淡淡的金輝,似火燎原,在王丁身上鋪陳開來。
“是不是突然覺著還是姐姐要美妙許多?”
王丁驀然扭頭,衝樓下看傻眼的馮笑打趣道。
正仰頭望天、絲毫不覺刺目的馮笑淡淡一笑。
不置可否。
跟隨王丁身後,二人來到雜貨鋪子,掌櫃老壽頭顯然剛起床,正火急火燎往外衝,被王丁攔下後,急得跺腳,王丁冷哼一聲,老壽頭氣勢驟減,說了句“人有三急”就奪門而出。
“老家夥,部件都老化了……”
王丁撇撇嘴,開始在貨架前轉悠。
片刻後,老壽頭小跑回來,看到王丁在香火前立定,不禁皺眉,扭頭上下打量一番不言不語的馮笑後,問道:“你這是打算要帶他去神君廟?”
王丁彎腰拿三根焚香,老壽頭的視線悄然下移,狠狠剮上滿滿一眼。
不看,非君子男人所為。
王丁渾然不覺,又彎腰放下兩根。
風景再現。
老壽頭喜笑顏開。
王丁又彎腰,嘴角微微起弧度。
馮笑自覺讓開一條路。
老壽頭臉色大變,心知不妙,心裡罵道,歹毒婦人心呐!
一抹金線倏忽即至。
老壽頭身形不動,只是臉色微微泛白。
百歲壽元已逝。
“一根就行,香火這東西,神君大人素來不甚看重,又不是那些老東西,你糾結什麽?”
自知王丁手下留情的老壽頭善意提醒。
“一根是老規矩,用在神君大人身上,會不會犯忌諱?萬一被神君大人知曉,我豈不是要受你影響而遭殃?”
王丁重新拿起三根焚香,對老壽頭的提醒,充耳不聞。
“三根剛剛好,天地神,缺一不可,神君大人想來也不會惱怒,不然神君大人豈不得改名了?”
老壽頭神色凝重,頗有深意看了王丁一眼。
這婦人作死,簡直無可救藥!
自己那純屬小打小鬧,圖個樂呵!
“王丁,有些話爛在肚子裡最好,於人於己,百利無一害,我老壽頭雖說終日作死,可也不想被殃及池魚,老了老了,反而還不想死了,想看一看,這世道究竟會如何?”
老壽頭難得一見的肅穆。
“怎麽,害怕神君大人斬了你狗頭不成,乾脆你直接將我大卸八塊,取而代之,將這裡拱手送於神君大人,豈不更好?”
王丁不怒而笑,拿著三根焚香上前一步。
老壽頭被懟噎地無言以對,只能一個勁歎氣。
“下不為例,再這樣,以後就沒得玩了哎!”
躺椅上,老壽頭耷拉著眼皮,從懷裡摸出一枚漆黑丹藥,送進嘴裡。
“說的好像你我很熟一樣,請問,你是誰?”
王丁白了老壽頭一下。
老壽頭乾脆閉眼,睡覺。
從雜貨鋪子出來,王丁摸出順手牽羊而來的尖刀,在井沿上摩挲兩下,刀尖鋒芒畢露,就一如既往地落井下刀。
神君廟,近在咫尺。
這幾日,因為陸陸續續都有人搬回來,神君廟裡的學塾也暫歇幾天,等入學幼童人數基本定下,學塾再開也不遲。
神君廟前,有五六個幼童玩耍正性。
從高高台階上跳下,穩穩落地,對於五六歲的幼童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勇氣不過如此。
“姐姐好美!”
一個剛從台階頂端躍下的小屁孩, 一抬頭看見風姿搖曳的王丁,大聲誇讚道。
王丁笑吟吟掏出一柄斷劍,贈與嘴似吃蜜的幼童。
其他幼童,眼神熠熠。
得了賞的小屁孩仰頭挺胸,嘴角笑開了花。
拾階而上,一路不停,直入供奉神君金身的大殿。
大殿,一座金身落粉、色彩斑駁的像塑坐落正中。
獨缺一臂。
王丁接過馮笑遞來的三根香火,手指撚動,香煙嫋嫋升起。
將三支焚香插進香灰不多的香爐,王丁也不跪拜,僅僅躬身一禮,嘴中念念有詞,片刻後,即算事了。
馮笑欲上前跪拜,被王丁攔下,仰視神君金身片刻,王丁說道:“躬身一禮即可,無須多拜!”
馮笑照貓畫虎,躬身一禮。
王丁一跺腳,從香爐中飄出一縷青煙。
落地變成香火小人,跪拜在王丁腳下。
“見過天爺!”
香火小人恭敬而言。
“神君這些時候可曾來過?”
王丁撣去香火小人頭頂的香灰,問道。
“回天爺,神君大人自上次路過這裡,暫歇腳步後,就再無來過!”
香火小人戰戰兢兢,如實回答。
雖是侍奉神君大人的香火,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王丁如今才是這片天地的天老爺。
“退下吧,等香火錢攢夠了,得給神君大人重塑金身才好!”
王丁交代道。
香火小人連連點頭。
青煙散去。
一座廟門徐徐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