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塔面色不改。
長明燈的爆燃下所照亮的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都有著阿曼達的面容並沒有讓維塔感到有多詫異,正好相反,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詞語幾乎是轉瞬間就躍然於他的腦海之中。
很快,長明燈燃盡,周圍重歸一片漆黑。在黑暗中,維塔反覆咀嚼著那一個單詞,回憶著關於這個詞語所經歷的一系列冗長又惹人厭煩的冒險:
對,就是在大森林中所經歷過的那個“孵化”。
雷德利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沒有親眼目睹過“孵化”的,忽如其來的景象讓他有些措手不及。這名老教授只是低低的咒罵一聲,便重新拿起一盞新的煤油提燈,往在剛剛刹那間的光明中所確定的另一盞長明燈的位置處走去。
維塔,艾比還有瑪麗蓮一起在等待長明燈燭火的又一次點燃。維塔不知道瑪麗蓮和艾比在想些什麽,只是手一直放在面前的那個阿曼達殘缺的面孔處,回憶著有關孵化的點點滴滴。
據沃芙平時喝多了而不經意間吹出的牛來看,在距離現今972年前有一個與現今社會截然不同,屬於巨人種族的“石紀元”。當初他們在大森林中所看見的,端坐於那個名為“蝴蝶夫人”的熔爐周圍的,身高幾乎有十幾米的巨大女屍就是那衰退的巨人種族最後的遺民之一。
而處於“石紀元”的世界也走了一套與現今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詭異至極的科技路線。沃芙似乎繼承了其中的一些,所以沃芙才能做到一些遠超今人認知的事情,知道種種應該早已被人遺忘的秘辛。
甚至在大森林中,以及帝皇探空的火箭上所看到的石質熔爐,還有自己原本只是特拉佐爾一口石鍋的黑曜石義手,甚至眼前造成了有無數相同面容的屍體的“孵化”,都是這石紀元已經失落的科技在如今最後的體現。
那邊的雷德利似乎終於摸到了另一盞長明燈,陣陣打火的火花不斷亮起。維塔深呼了一口氣,眼睛移向在黑暗中的自己的義手。這幾樣石紀元的遺物又各有什麽效用呢?
熔爐似乎能提煉那種未知的藍色能量,對現在的自己來說並不重要,姑且不論。黑曜石義手則雖然是沃芙的即興之作,但它早已成為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摘都摘不下來。但,至於自己所觸摸的阿曼達,以及其所經歷的“孵化”……
長明燈終於被雷德利打出的火花點燃,在這被照亮的墓室中,雷德利終於可以繞過地上其他的阿曼達,去更加快速的去點燃其他的長明燈。
黑暗一點一點的被驅散,維塔終於可以仔細端詳他面前的“屍體”。其似乎被各種動物蟲子啃咬的破破爛爛的臉居然浮現著一種詭異的堅毅和安詳。而黑曜石義手表面居然又流淌過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是她殘缺皮膚下肌肉的些微震動,是她胸口處的輕輕起伏。
是肌肉無意識的運動,還有那象征著生命的呼吸。
這個阿曼達似乎還“活著”。
種種細節又一次浮現上維塔的心頭,他記得那些經過“孵化”後而被丟下的蝶蛻,其中大多數甚至最後粉身碎骨了都會保持著生命和意識。
這似乎是由孵化而獲得更完美的“自己“的一個代價。維塔並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孵化”都會讓之前的“蝶蛻”在近乎永生的折磨中度過永恆,但料想這墓穴中有些阿曼達應該確實成功死去了。
畢竟多洛的眷顧是操控屍體,維塔咧了下嘴,有些明白多洛是如何把封閉墓穴中的屍體運出,以及在多洛墓園中初次遇見的那個阿曼達臉上細密的縫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很簡單,多洛發動眷顧甄選出成功死去的阿曼達,操控屍體又或者親自上陣,把屍體分割成足以通過那個小小縫隙的大小。並且,這裡阿曼達的數量是如此之多,再加上這墓穴的存在早已被世人所忽視、遺忘。多洛完全可以好整以暇的篩選他所滿意的屍塊,再帶回他變態的屍體博物館中後,在至高的滿足中不斷將這些運出的屍塊組裝在一起。
並且,也由於這些阿曼達本質上都是同一個人,所以屍塊的組裝可能比預想的還要順利許多。否則,以多洛對屍體豐富的閱歷來看,他絕對不會對容貌並不算十分豔麗的阿曼達如此的癡迷。
當然,也正是因為多洛大概來了不止一次,所有死去的阿曼達也已經被他全部切成屍塊而帶走。那剩下的這些也就是還保持著生命力的“蝶蛻”了。
也因此,維塔義手上可以借用屍體無感的多洛之指才沒有在這幾天路過墓園的過程中有任何異常的發現。
思考至此,長明燈被點燃的數量終於在雷德利的努力下將將足夠,寬大墓穴的每個角落也終於能夠勉強看清。維塔將義手從眼前的阿曼達身上拿開,眼睛掃去,所有躺在地上還活著的阿曼達或稍微完整或殘缺至極的臉上幾乎都透著一股子相似的安詳,仿佛在經受永世痛苦的不是她們一樣。
維塔抿嘴,這些阿曼達都是蝶蛻,她們每一個都是為了變得更加完美而接受孵化的。而她們臉上這種整齊劃一的安詳,似乎是說明了接受孵化的阿曼達主教抱著一種莫大的目標以及實現這目標的堅定信仰。
是什麽樣的目標……
維塔忽然愣住,因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另一樣東西:那個由道格拉斯·艾格曼隨著帝皇帶上天空後,以上面的所見所聞雕刻而成的小木雕,以及上面那些酷似瘋言瘋語,幾乎無法解讀的劃痕。
維塔可以解讀,因為他在跨過生死的時候曾經瀕臨失控與瘋狂。在那種極端環境下,他真的理解了上面這些夢囈般的劃痕所代表的意義。
艾比的耳朵動了動。
而維塔卻忽然有些慌張,因為他發現在這個目睹了無數阿曼達的蝶蛻在平靜呼吸的當下,他內心所受到的震撼比預想的還要居然不能像往常那樣把這段回憶給壓抑,封閉起來,以此對艾比隱瞞住小木雕上的內容。
但這次瞞不住了。
艾比猛地轉身,盯著維塔的目光灼灼。然後,她把懷裡所抱著的,沒來得及收起的臍帶猛地一放,便往這墓穴的中央跑去。維塔咬牙,跟上。瑪麗蓮和雷德利對他們倆忽如其來的追逐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時間竟然沒有任何反應。
而借著長明燈的燭光,艾比已經輕巧的躲過了地上所有哼趟著的阿曼達。邊跑,還邊揮手推翻墓穴中的隨葬品,阻擋維塔去追上的腳步。
艾比一路小跑,跳躍至了墓穴正中,那唯一的棺槨所在的地方,小小的手指扣上棺槨的邊緣,輕輕一蹬,便直接爬到了棺槨之上。
早已被多洛造訪過的棺槨蓋子已經不翼而飛, 艾比輕巧的爬到了棺材內部,俯身,她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維塔視野當中。
直到維塔終於繞過了被這個女孩布置下的所有阻擋,來到正中棺槨之前。艾比已經重新直起身,手上抬起一個什麽東西,瓷娃娃般精致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絲針對維塔的冷笑。
維塔沉默。他清楚阿曼達所接受的“孵化”是一條不斷追求更加完美的超脫之路。大森林中,其內阿茲特人追求孵化的超脫,是為了接過護工手上“偉大存在”的寶座。而阿曼達的超脫,是為了……
然後,站在棺槨正中正冷笑的艾比將那被她抬起的物件用力一掀,長條狀的物件便從棺槨中跌出,摔向地面,在脆響之下斷成了好幾截。
那樣東西是又一把月光劍的塑像,在水汽中已經不複潔白,被染上了厚厚的黃色汙垢。
但,為什麽代表母神的塑像會被放在棺槨之中?
或許因為這裡所葬著的就是“母神”吧。
阿曼達的超脫之路的終點就是“母神”,那個被冠以了神祇的名字,與地上碌碌終生截然不同的存在。
也是艾比終極夢想的存在。
“你早就知道?”艾比開口,她所詢問的比在場其他人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維塔沉默。這個沉默就是默認,他所承認的也比在場其他人所想象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