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當初升的紅日滿布紫禁城,乾清宮裡仍是安靜一片。
按萬歷年間的慣例,今日本該是朝會的日子,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不安地看了眼皇帝的寢宮,仍舊緊閉的大門和朱門外已經大白的天空,他預感到今天的朝會,極有可能因為皇帝的缺席而告吹了,心頭擔心不已。
已經快到不惑之年的泰昌天子朱常洛,在八名妙齡美女之前毫無抵抗之力,宛如一個不知疲倦的少年般鏖戰一宿,據說還讓當值的內侍尋了春藥?以陛下的身子骨,值此多事之秋,能用這虎狼之藥嗎?當值者真真該死!
況且是在先皇駕崩不足月余的喪期,要是傳出去,天下人要怎麽議論?!
王安恨恨地想著,他是皇帝潛邸老人,一心護主,當年梃擊事中立有奇功,深受皇帝信任。
看看天光,難抑心中憂慮,輕輕推開門,咯吱一聲,朱紅的大門微開,他躡腳輕手進到乾清宮寢居。
不遠處錦繡覆蓋的禦床上,昨夜的女子們倒是已經不在,想是被當值的內侍安排去了別處;禦榻上,唯有皇帝還在沉睡,似乎是難受,眉頭緊鎖,呼吸急促,面色發白。
“皇上!皇上!”
王安見狀急忙上前幾步輕呼道:“聖躬安否?可要傳喚太醫?”
如在夢魘中的皇帝被驚醒醒,冒起滿頭大汗,朦朧中看到是自己的貼身大太監,喘了幾口氣,揮了揮手,緩緩含糊不清地說道:“不用,朕只是乏了,今日早朝罷了。”
“是。”王安定定地看著泰昌,見天子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隻得躬身行禮而退,滿臉擔心。
他知道此時最要緊的是通知外朝,取消早朝,力爭減少物議。
“來人,去內閣直書房,”退出寢居後,他接連對身旁內侍下令:“將昨夜當值的罰去浣衣!讓太醫院著太醫候著!”
一旁內侍急忙領命,分頭去安排了。
王安則和隨從徑直往內閣而去,原本安排中官傳達即可,但他一向敬重讀書人,何況是首輔閣臣。
內閣直書房離乾清宮並不遠,首輔方從哲一臉無奈和麻木。
自萬歷四十一年入閣後,他已“獨相”五年,連年的災荒與動亂,已使中央與地方廷臣焦頭濫額,而剛賓天的萬歷皇帝在位時,仍泰然自若;首輔也無可奈何,隻得多次建議發帑、開倉、免稅停征、補地方官吏,勉強維持朝政運轉。
而今天又是他慣常的焦頭爛額的一天,這不,剛剛又是個麻煩事上門。
新晉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傳來天子口諭,因憂思過度,身體不適,皇帝今日不上朝了;這才登基幾天?惟願萬不要像先皇一般,幾十年不上朝。
方從哲苦笑著,同時寄望皇帝把補選官員的奏本早日回復,一個人面對這如山的奏章和麻煩事,壓力實在太大。
遼東的奏本裡又報今秋大旱,暗示糧餉要盡快解決,警告建州、蒙古可能會有異動了;太倉庫(明朝官府設置的專門用以貯存賦稅折銀、籍沒資財田產等財產物資的府庫,相當於後世國庫)年年虧空,估計這會能餓死倉鼠了。
只能是指望內帑了,好在當今皇帝聖明,有意發內帑兩百萬銀供遼東,但內帑的余額恐怕也不多了罷,先皇實在是花錢無數,征朝鮮,征寧夏,征四川,據他估計也就是五百萬之數了。
一邊想著一邊翻看著奏折,方從哲猛一皺眉,看著手中奏折的落款:“鴻臚寺丞?李可灼?!”
隨即喚來下吏,
肅聲道:“將這封奏折駁回,退到鴻臚寺去!”身為朝廷官員,不思盡忠報國,卻想著要獻什麽紅丸!簡直豈有此理? 難道不知道皇帝自小體弱,如今先皇新喪諸事纏身,怎麽能分心丹藥,丹藥禍福難料,獻丹之事豈是人臣所為?!
雖是知道大明的皇帝信道喜好丹藥的不在少數,但首輔心裡,仍給這位叫李可灼的六品官員狠狠畫了個叉。
京城另一處,慈慶宮中書房,新晉的皇長子朱由校,一邊翻看著文書,一邊似漫不經心,和躬身立在一旁的太監說著話:“李伴伴,今日京城中可有什麽新聞趣事?”案上還擺著一面銅鏡,他還在盡力地適應自己的身份、容貌。
李姓太監聞言行了一禮,方才回道:“回殿下,今天市井倒是無甚新奇事,只是晌午的時候,宮裡傳來消息說朝會取消了,另外就是......”有點猶豫地看了看似起了興趣的皇長子:“據宮中消息,昨晚皇上興致頗好,夜傳八女侍寢。”
“哦,八女?”朱由校微微一愣。
“是的,殿下,據宮中小內侍說,這八女是崔文昇引入宮中的。”
“崔文昇?”朱由校略帶疑惑。
“是,殿下,就是先帝鄭皇貴妃門下大太監。”
朱由校輕輕頷首沉思,稚嫩臉上顯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神色。
李進忠滿心期盼,目視著皇長子,希望能和殿下多聊一會,或是一起去南房做做木工。
自參加皇帝登基大典後,皇長子似乎改了性,對於木工遊玩興趣銳減,除了用膳休息就是在書房看書,自己的一身本事無處施展,好在今日召自己來說坊間宮裡的消息,讓皇長子有了興趣。
如今新皇帝剛即位,王大太監和魏朝太監均在乾清宮服侍,自己沒有機會去幹清宮當值,隻得殷勤服侍好皇長子了,這些消息可是費了心打聽的。
見皇長子感興趣,李進忠又趕忙輕聲補充道:“不過下午倒是傳出旨意到內閣了,準了方首輔的折子,開內帑,召史繼偕入閣了,另外就是袁應泰據說要巡撫遼東了。”
“史繼偕?袁應泰?”
“是,殿下,前吏部侍郎,倒也奇怪,竟不是和袁應泰一般的東林黨人;都傳言聖上要重新重用東林呐。”李進忠目光殷切,略帶炫耀,很是希望皇長子再多問點什麽。
他少時家境貧窮,混跡於街頭,雖不識字,但卻懂得射箭與騎馬,喜歡賭博,迷戀酒色,經常和一群惡少年賭博玩耍,憑借著小心伺候,和“一身技藝”這才博得愛好玩樂的皇長子信賴。
可李進忠終究還是失望了,片刻皇長子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擺擺手道:“行了,知道了,沒事你便出去罷。”
等他行禮退下快要在走出房門時,皇長子又補了一句:“往後每日多打聽點如今天般的趣事新聞,晚膳前來和我說說,解解悶。”
李進忠如聞梵音,大喜過望,回過來頭來,行禮道:“奴婢知道了!往後必盡心打聽,等殿下傳喚!”
心中想著皇長子確實不同往日,又是看書又是關心朝事,自己往後可得多對皇上大臣的事上上心,想著能和皇長子每日說說話,又是一陣欣喜。
朱由校目光隨著李進忠的背影離開,眼神複雜,這個眼前一臉忠厚,身材高大的太監,就是伺候自己和生母多年,後世大名鼎鼎的九千歲了罷。
他已經慢慢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了,這幾天后一直在努力學習寫字看書,觀察周邊人的言行舉止,學習用皇長子的身份講話行事;毛筆雖然“自己”以前也曾學過,但總不如鋼筆、電腦順手,何況是沒有句讀的舊時文章和字體?
還在盡量學著時下的口音和禮節,雖則十六歲的自己沒有出閣讀書,但要是傳揚出去連字都不會寫,文章都看不了,豈非貽笑大方?
一回首已是數百年,朱由校可不想當笑話,更不想因為行事不合時下禮儀而被質疑,若漏了餡,可是會被明朝特色的錦衣衛或東廠請去喝茶的!
以朱由校的歷史見識來看,那崔文昇進貢的八女,恐怕就是自己名義上的短命父皇,泰昌天子朱常洛的催命符之一了吧。
剛即位的泰昌天子,已經開始製衡當政多年的浙楚齊秦黨,提拔當年保國本的先鋒功臣東林黨,企圖“振興朝綱”。
而他又能否在這波雲詭譎的末世危機中保全自己呢,身死族滅家國亡的壓力已經讓他不得不正視現實,而後世下個朝代的腐朽、落後和血腥殺戮也讓朱由校倍覺沉重,只怕成為罪人。
“終是回不去了,離前世木匠皇帝駕崩隻七年,離明朝滅亡也隻二十四年了,”朱由校一聲歎息自語。
在八月的傍晚,十六歲的少年目光中流露出的迷茫,遠長於他的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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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新立,先皇貴妃請立選侍為後,內監崔文升進貢;丙寅,罷早朝,召史繼偕入閣,預機務。
——《明史·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