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屯往北十來裡地,便是鄆城縣縣城了,城牆不高,進到城內,空中的塵土比城外少了些,但即便烈日之下,終究還是有些灰蒙蒙的。
此城因不是兗州府城所在,也沒有藩王,鄆城縣雖是地處平原,但降雨稀少,又沒有什麽大的水路,商貿不興,連大的商戶都少,城中最“宏偉”的建築,也不過就是城中靠北的縣衙了。
今日不是開堂斷案的日子,縣衙大門緊閉,三兩衙役雖是無精打采,但依舊強打精神的值守著,在屋簷下躲著陰涼,眼睛卻時不時是盯著台階下的“鳴冤鼓”,雖說已經把鼓槌給收好了,但就怕哪個不開眼的去敲了幾下,惹怒了“笑面虎”,大家夥兒都跟著吃掛落,畢竟這梁山好漢的傳說,可是在鄆城地界傳得活靈活現。
進至衙內,正堂中陰涼不少,一位身著皂衣中年人,正躬身侍立,不時向端坐在書案後的青袍官員瞥兩眼,面上很有幾分敬畏。
“這麽說,那些新來的燒香的還沒有走?”沉吟半晌,那青袍文官方才抬起眼皮,緩聲問道;他胸前是鸂鶒的七品補子,想必就是本縣的縣令了,四十出頭,中等的個子,中等的身材,臉上還有些圓乎乎的,留著短須,很是尋常的模樣。
“是,大人,”文官的聲音算得上溫和,但皂衣中年人聞言,身體腰背猛然繃緊,頭垂得更低,恭聲道:“應當還會在縣城中逗留些日子,據下面人說是去了窯子。”
雖說這些燒香的人多勢眾,又偶爾給官府上供,一般人也懶得去理會,只怕引火燒身,但縣尊大人問起,借他個膽子,也不敢藏私。
眼前的文官,可不比那些讀傻了書的進士,本就是吏員出身,對各方門道清清楚楚,又待在此地多年,面善心黑,不知多少人栽在他手中,能僥幸余下來的,不是背景深厚,便是恭順聽話,但不管如何,對這文官都是敬畏有加。
微微頷首,文官面色溫和,又問道:“南邊幾位豪商,家中下人來鄆城走動,可知道所為何事?”
這鄆城的北邊是滋陽,那兒是兗州府府城所在,又有魯王這等“大戶”,南邊是天下要渠,漕運重地的濟寧城,要做何營生要麽往北要麽往南,誰會無事往這鳥不拉屎的小縣城鑽?這地方出名的,除了前宋的梁山好漢,便是那白蓮、聞香等教匪了。
“大人,”皂衣中年抬頭看了一眼,有些緊張的咽了咽唾沫,方才回道:“倒是和城中的三教九流,都有些往來宴請......”那些個南邊來的商人,來頭甚大,只是自降身份各種往來宴請,倒是不知所謂......只是自己貪圖美酒佳肴,和那利是紅包,會不會被眼前這笑面虎發落?
“城中可還有其他事值得留意的?”青袍文官眼睛微眯,面上依舊溫和,他對衙中下吏的勾當自是知道,但只要不誤了事情,便隨他們去罷,畢竟這會已經不是剛來需要立威的時候了。
“縣學那些士子們倒是因為稅課司的事,最近很有些鬧騰......”皂衣中年見上官沒有深究,暗暗舒了一口氣,但隨即又把心提了起來,眼前這位田吉大老爺,不是進士出身,平日裡縣中的“士林”本就私下對他冷言風語了。
實際上,他說的還算輕的,“與民爭利”、“有違組訓”、“征稅、征礦稅”,林林種種現在被傳得沸沸揚揚,尤其是讀書人本就是被愚民視作先生一般的人物,由他們口中傳出,更是有鼻子有眼,再加上萬歷年間的礦稅也確實把大家夥兒弄怕了,
現在城中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哼!”青袍文官的神色終究有了一絲變化,輕輕冷哼一聲:“這些個士子哪個家中沒有幾分生意,天子只是下令要複建各地稅課司,倒是一個個說什麽不與民爭利來了!”對這士子、讀書人一事上饒是他,也難免有些心節,有些話難免脫口而出。
“是,大人說的是,”見上官有些失態,皂衣中年趕忙將頭垂得更低,拱手應是。
“有勞李書吏去安排下,明日本官便去那縣學中巡視一番,”似乎意識到自己有些失卻了平常心,青袍文官吸了一口氣,又囑咐道:“縣城中那些燒香的,也要安排人好好盯著,隨時要準備好!”說的要緊處,他的眼神陡然凌厲。
“是,田大人放心,屬下這便去安排!”見上官說的鄭重,李書吏連忙點頭應是,又沒有再聽到什麽其他的吩咐,便拱手道:“無他事,屬下便告退了。”
“唔。”
皂衣中年見狀,松了一口氣,又鄭重拱手,方才轉身離去,一時間,有些幽暗的縣衙大堂內,響起一陣腳步聲,慢慢變弱。
......
大變將起呐。
山東本就因為稅重,又要看護黃河,百姓們艱難度日,這幾年又是大旱,如今,士子、教匪、豪紳一個個都匯聚在這地界,可勁兒折騰,不管心中包藏著怎樣的心思,只怕都在一起使勁罷。
反觀官府,這稅課司的設立,實在是砸人飯碗,大部分官員就是消怠慢了,更有些懷有其他心思的,只怕還有著趁機攪風攪雨的打算罷?
但自己守土有責!何況自己就是憑著鑽營和實績往上爬的,若是一旦摔下,可沒有那麽多恩師同年,伸手搭救!
青袍文官目送屬吏離開,面上那和善的表情慢慢褪去,神色冷色,緩緩在座椅上坐下,沉思半晌。
咚咚咚。
半晌,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在縣衙正堂中響起。
“東主,”一位師爺模樣的文士,見田吉抬眼看來,趕忙拱手道:“城中的幾位富戶和手底下還有些親兵的幾位校尉,已經約好,晚上來月樓......”
“唔,”田吉點點頭,當下眼瞅著要出亂子,除了抓緊縣衙中的衙役、屬吏,更得籠絡城中的富戶和兵將:“給京中的書信,應該差不多就在這幾日寄到了罷?”朝中無人難做官, 自己沒有進士功名,攀不上那等門路,只能是另辟蹊徑了。
“是,東主,想必就是這幾日了。”師爺的眼中透出崇敬,自家的東主不僅能力十足,這縣城內外掌控的妥帖不已,更是深諳官場之道,眼見宮中魏大璫聖眷正隆,便借著這老鄉的名頭,自認乾兒子,雖說禦馬監太監沒有應承,但怎麽說也算搭上了線,舍得臉去,可惜就是沒有進士出身呐。
田吉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自己身處險地,只能搏一把了,萬一還能搏個出身,更進一步呢?他的眼神中摻雜著憂慮和熱切。
轟隆!轟隆!
啪!啪!
突然,地面一陣搖晃,田吉有些站立不穩,好一會方才將將站穩,大堂的橫梁發出吱吱的聲音,窗欞也垮了半截,不知是瓦片還是什麽杯碟落地,應聲而破,而大堂外更是傳來一陣巨響,似乎是房屋倒塌,灰塵揚起。
“大人,大人!”
“地震了!”
“老爺!老爺!”
縣衙中一下子哄鬧了起來,後宅中也隱約傳出哭叫聲,在師爺驚駭的眼神中,田吉愣了一愣,方才慢慢的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塵,長出一口氣,肅聲道:“慌什麽!關城門!抓人!”
如果說原先的情勢已如乾柴一般,那現今的這地震便是那一把火了,不知會造就多少流言,多少流民,以及多大的亂子!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
天啟二年五月,離京城千裡外的山東諸府地震,兗州府、東昌府流民十數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