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儼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整整一年，聰明的人其實早該猜想到，但到第二年真正證實這個事實的時候，很多人還是不能夠接受。

　　就像王顧傾寧願希望高儼永遠消失了，也不希望得知他已死的事實。她被高長恭環抱在胸前，後背依靠著他的身子。王顧傾的病也越來越嚴重了，咳嗽不停，就像這個日益垂危的北齊王朝。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病了，情感也就脆弱了。高長恭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額頭，王顧傾的眼淚就跟著吧嗒吧嗒掉。然後喉頭哽咽不知道說什麽。

　　她前幾天有發高熱，如今燒是退了，咳嗽卻更嚴重了。

　　這幾年請過很多名醫，都查不出病因，吃藥也不好。都猜想是落下的月子病。王顧傾自己也是醫者，想是不是難產落下的病症。

　　想想自己真沒用，平時也是舞刀弄槍的一個人，生完孩子就跟個活死人沒兩樣。這般病懨懨的，怕哪一天就這麽病死了。

　　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人世間的牽掛。

　　一隻手輕輕捏她臉，順便把兩頰的淚水揩去了。“傾兒，越來越像個小孩脾氣。”

　　“年輕點不好嗎?人老了，心可不能老啊！”王顧傾聲音帶著哭腔，努力擠出一個笑臉，不讓高長恭擔心。

　　高長恭的下巴抵上她細軟的發絲，心疼。

　　北齊是真的快要不行了。

　　斛律光再次登門拜訪，是為要事。是為挽救整個北齊而來的！

　　他要高長恭當這個北齊的皇帝，不管是願意當還是不願意當！

　　朝堂之中多位權臣集結在蘭陵王府內，都是為請高長恭而來的。

　　他們對高長恭寄予厚望，北齊的未來決定在他到底當不當這個皇帝！

　　高長恭第一次彷徨了。有生以來第一次。

　　他不願意做這個皇帝，很多事他情願順其自然。

　　私心說來，他不願意被套上這個枷鎖。

　　他沒那個君臨天下的心，那麽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必然是極累的。

　　就算他能救得了北齊一時，能救一世嗎?事物自有它的興衰定理，這些年他看得太透了。再鼎盛輝煌的事物，都會凋零落敗的時候，沒有什麽是長盛不衰的。那麽他又為什麽要用北齊一時興衰換自己的一生呢?

　　他以為此生注定身無長物孤獨了此一生。那麽這個君王做也就做了。如今他有了妻兒，有了牽掛。他不想把他們攪入王室的腥風血雨之中，然後子孫後代為了權勢自相殘殺。

　　那是毀滅一個人最直接方式，連同他也不例外。

　　“高長恭，你倒是快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斛律光滿紅耳赤。看著高長恭長身玉立，背對著他們，手指一下一下輕叩著堂前的長方檀木擺台。

　　這時，言突然急急衝了出來，手緊攥著一張紙，白紙上赫然寫了一個大大的“篡”字。

　　後面跟著的卻是眼睛哭紅了的安。她拉扯著言，哭著喊，“言，你瘋了！你瘋了！”

　　所有人都被這一景象怔住了。

　　然後這群官員中有人認出了言和安！

　　指著他們，激動而急切地喊，“這兩個我認識，他們不是隱世很久了嗎?他們就是百姓口傳的轉世神童啊，那位貌似天人的男子是個神算子。沒有什麽是他算不準的！”

　　“哎，你這麽一說我也有印象！”

　　“你看那個紙上寫著“篡”字。看樣子蘭陵王當王是順應天意的事情！”

　　眾人臉上表情欣喜，即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安哭著拚命搖頭，“不！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的，不是的！”她想解釋，又不知該作何解釋。

　　她和言在內佔卦，發現高長恭無論是當不當這個王，測出來的結果都是極凶！

　　這個結果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就像有些事情你就不應該知道。

　　天命難違，可是言偏要再次逆天而行！他可以保高長恭平安當王，但必須以命抵命來保全他！

　　不！她不會允許，絕對不會允許！

　　他們不管安極力想否認什麽，就是更加篤信蘭陵王要當王的事實。

　　斛律光雖然不信那些。但看到這個，內心喜然，就像一個人精神有了強烈依托。高長恭當這個北齊皇帝，本來就是眾望所歸的事！

　　高長恭依舊不為所動。

　　眾人情緒激動起來，一個個上前再三遊說！

　　最後斛律光竟對高長恭跪行軍禮。“長恭，我這一身沒求過幾個人，為了北齊，為了這個天下，你就答應吧！”

　　高長恭猛然回身，面色凝重。他欲把斛律光拉起，不料下一刻所有人都跪下了。

　　高長恭有些站不穩腳。頭痛欲裂！他努力穩住情緒，但聲音沉啞，“此事我們可否擇日再議?”

　　是的，這是高長恭第一次猶豫不決，第一次沒了主見。

　　他的內心一直在激烈交戰。他的意念在排斥，但現實讓他沒的選擇。

　　斛律光猛然抬頭，目光中充滿了失望，充滿了憤怒，充滿了悲哀。“長恭，你今日所作所為，是最令我失望的一次！”

　　說罷，他拂衣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走掉。那偉岸的身子竟有些搖晃的站不穩腳。

　　所有人都走了。

　　高長恭頹然坐在椅子上，掌心遮蓋住面，頹然淺笑。

　　誰會想，斛律光第二天就死了。

　　斛律光死，舉國震驚。大北齊的長城垮了！垮了！

　　高緯自毀長城，整個北齊搖搖欲墜。

　　事起北周名將韋孝寬屢次與斛律光交手都吃了敗仗。

　　他就想誣害斛律光，特意請人在鄴城製造謠言，編了個童謠，“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

　　兒童不懂事，競相歌唱。明月是斛律光的字。

　　祖珽就趁機在高緯面前告了一狀，說這是意指斛律光將會謀朝篡位。

　　令高緯心裡有了疙瘩。

　　沒想到這次的事傳得更快，當日斛律光意圖謀反的事就傳到了高緯的耳朵裡。又是祖珽告的秘，也不知他哪得來的小道消息。

　　如今證據確鑿，高緯又害怕又想除了斛律光。

　　祖珽又乘機獻計說:“直接召見斛律光肯定會起疑心。就送他一匹馬，就說明日東山觀遊，邀他乘馬一同前往。斛律光肯定要來拜謝！”

　　高緯覺得這個法子可以，就采納了。當日趁夜就給斛律光送去一匹駿馬。

　　第二日斛律光進宮拜謝。

　　劉桃枝司機埋伏在涼風堂，趁他不備，從後偷襲。以斛律光的身手，若他想反抗，又有幾個人殺得了他！

　　可恰恰是那日，情緒影響了他。他悲憤交加，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身子像鋼鐵長城一般歸然不動。

　　他怒喝。“我知道你們盡乾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北齊就是要被你們給一手摧毀了！我到死都沒做對不起國家百姓的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與其眼睜睜看著北齊滅亡，現在死又何懼！”

　　我斛律光一生征戰沙場，忠心耿耿。最後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昏庸無能的君主手上。

　　北齊亡，我就亡！

　　我要你們牢牢記得我今天的話，我今天的姿態，我今天憤怒的目光。我會在黃泉之下等著你們！

　　劉桃枝和三個大力士用弓弦勒住再不做絲毫抵抗的斛律光。

　　就這樣，勒死了一代名將。

　　事後高緯斬草除根，以謀反罪名將斛律一族滿門抄斬。斛律皇后也被廢黜。

　　派人抄家，在斛律光府上隻得到一些宴射用的弓箭刀鞘，除此外再無多余財產。

　　直到這時，所有人才知道，斛律光被秘密謀害了。斛律光被害的消息傳開來，引無數人痛心疾首。

　　整個朝堂為之轟動，徹底激起了民憤。所有百姓都在罵這個昏庸無能的狗皇帝。罵這些奸佞小臣。恨不能將北齊統治徹底推翻了。

　　較之北齊，周武帝得到斛律光被害消息極為高興，下令大赦境內。

　　北齊終於走在了懸崖邊緣。在崖角上搖搖欲墜。

　　就在斛律光被害的第二天。高緯派人駕駛牛車來召見高長恭進宮。

　　高長恭沒有拒絕，坦蕩蕩上了車。

　　他走進宮內，看到高緯就一個人在台階上坐著。面目陰沉，渾身散發著駭人的戾氣。

　　見到高長恭來，馬上仰起頭來對他微笑。熱切地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邊。

　　“其實朕此次叫蘭陵王來，是想起了當年邙山之戰。蘭陵王英勇殺敵，深入陣。現在想想當時的情況真是危急啊，在你深人陣的時候，已是騎虎難下了。若稍有不慎， 真是追悔莫及啊！”高緯的目光有深究。

　　高長恭笑得涼淡，眸心深不可測。

　　他不知道這一番話是誰教導高緯這麽說了，話意有所指。

　　他的確是再次深入陣了，有些事情要麽不要做，一旦決定做了，就再奇虎難下，若不慎失足跌落，想要後悔也是來不及的！這話蘊含深刻，字字句句分明是在告誡他！

　　“因為是臣的家事，所以不知不覺就深入陣了。”

　　高緯的眸子冷了下來。高長恭回答得不卑不亢，既回答了他的明指，又回答了他的暗喻！話可以理解兩種意思，隨你怎麽想。

　　他說這是家事，親切點就是高氏，不親切點就是他自己家的事。不知不覺深入陣，有些事態的發展是由不得個人，指不定他哪天不知不覺就再次深入陣了。

　　而這次陣，是推翻他高緯統治的王權戰爭！

　　高緯知道當年他父皇幾次三番要置蘭陵王於死地，但無奈都奈何不了他。他聰明絕頂，又不愚忠，武功極高，手握兵權，身份地位顯赫。

　　什麽明殺暗殺，成功率幾乎為零，又極容易激化矛盾。

　　高緯真的要找人好好給他出謀劃策了。

　　他不敢對高長恭怎麽樣，就坐下來熱絡幾句，然後留下來用了晚膳，就派人將高長恭送回去了。

　　夜黑黑。人心不知，前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