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Z默默走在大營中,皓月下大營燈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時有巡邏軍士從他身邊經過,而他自始至終低著頭,腦中思緒萬千。
李從Z覺得,以自己和李存勖的叔侄交情,再加上這些日子在李存勖身邊效力,尤其是對契丹一戰,幾百人被幾千人圍著打,也算是同生共死過。李存勖先前那番話應該不全是玩笑話,其中不乏鼓勵成分。
隻不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這可不是玩遊戲,何來如此簡單的事。就算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也不過一線機會而已……
然而,李從Z太渴望軍功了。十年磨一劍,他已經耐心等待了太久,他不知道,這世道還會給他多少時間準備,在這之前,他必須讓自己身處高位,擁有自己的軍隊,如此方能去建立自己的勢力,才有在瞬息萬變的亂世中擁有自保之力。
這世道,身處低位者易子而食,身處高位者弑兄殺父,朝廷都能幾年換一撥,還有什麽是靠得住的?
“媽的!”李從Z吐出一句髒話。憤憤地想:“老子在二十一世紀時,成天恨自己生錯了年代,要是身處亂世,必為梟雄,成一方霸業!那時候真是年輕,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吃有喝有得玩,還有妹子,雖無大富大貴,起碼不必像如今這般,每日遊走在殺人與被殺之間。”
這時候,李從Z已經走出大營。
掏出隨身那塊玉佩,拇指傳來一縷清涼。抬頭望月,李從Z的心情也逐漸平複下來。良久,李從Z歎了口氣,嘀咕道:“也罷。至少,這時代的夜空,星星還是很多的。”
“噌”的一聲,李從Z拔出佩刀,端視良久,猛地刀指夜空,咬牙道:“左右沒有選擇,那便戰!”
果真是,順境讓人抱怨,逆境讓人奮發。
李從Z歸刀入鞘,忽然聽到中軍大帳傳來一陣鼓聲。隨即,哨樓令旗揮舞,十數士卒從中軍大營奔出,不多時,號角聲響徹大營!
聞此號角聲,李從Z臉色立即肅然起來。
帥令:翌日出戰!
“明日王師出戰,魏州又有大仗可打了!”身旁有人說話,卻是斥候隊正李榮,這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不知何時到了營外,此時正一臉感歎。
李榮隸屬本地鎮軍,也就是地方軍,與李從Z這樣的中央軍四處征戰不同,他們很少出境作戰。也正因他對本地情況熟悉,大軍到了這裡,才會征調他領斥候外出、探知敵情行動――這也是慣例。
李從Z輕笑道:“李隊正也是好戰之士?”
“士不好戰,軍無戰力。”李榮道。
“這人是一把好刀。”李從Z心想。嘴上道:“於李隊正而言,此番正是大展拳腳之時。”
李從Z這話出自內心,他與李榮並肩作戰一日,對對方的軍事素養自然有所了解。然而,李榮聽了李從Z這話,不僅沒有意氣風發,眼神反而暗淡下去。
“那是李公子的事了,卻與我無乾。李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今夜便要回本鎮了。”李榮說罷,轉身走開,背影蕭索。
李從Z看著李榮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從Z回帳歇息的時候,就接到上頭一級級傳下來的軍令:從馬直卯時進餐,三刻帥帳前聽令。
一夜無話。
辰時,李存勖帥帳點將。隨即,早已整裝待發的晉軍開拔。誓師訓話這些環節都省了,此番李存勖從幽州到魏州隻用了五天時間,帶來的五千親軍俱是輕裝簡從的從馬直騎兵,圖的就是以速取勝。
先鋒營出營之後,披掛整齊的李從Z跨上戰馬,領著自己一隊人馬,
隨身著明光鎧的李存勖出發。此前梁軍統帥段凝攻陷衛州,前鋒大將張朗克相州之後猛攻魏州,和在鎮州與晉軍交戰的張文禮南北呼應,氣勢洶洶,似要動搖晉地根本。
在晉軍大將閻寶圍攻鎮州的情況下,李存勖從幽州南下,根本就沒有理會甕中之鱉的鎮州,此戰隻要擊潰梁軍,鎮州再狠,孤立無援也翻不起多大浪來。因此,今日之戰甚為關鍵。
大軍出發之後便是急行軍,五千人的騎兵,清一色黑衣黑甲,戰馬奔馳於官道,如蛟龍潛行,有地動山搖之勢。前後相望,唯見甲胄而已。
及至次日申時,大軍趕到魏州城外。李從Z因為是李存勖貼身親衛,跟在李存勖身旁,是以視野廣闊,一眼望去,就看到了昨日眼見的梁軍大營。
隻是與昨日頗為不同的是,今日梁軍並沒有猛攻魏州城,而是萬余人嚴陣以待,在軍營前擺出陣勢,拒營而守。看來昨日李從Z等人的行動,已經讓張朗察覺到晉軍援軍的到來,隻是張朗恐怕想不到,此番來的,卻是五日前還在極北之地幽州的晉王本人。
“攻!”
李存勖大手一揮,沒有二話。軍令一下,從馬直以左右先鋒營千人為尖刀,直撲嚴陣以待的梁軍大營。而李存勖自己,則帶著一都親衛百人,策馬上了近旁一處緩坡高地,俯視整個戰場。
眼見援軍趕到,魏州城傳來一陣歡呼,待看清援軍旗幟,知曉是晉王親軍從馬直殺到,哪裡還有不配合作戰的道理。當下城門洞開,其內的魏博軍殺將出來,與從馬直遙相呼應,從兩個方向攻向梁軍大營。
驕陽正好。
李從Z就立在李存勖身後,僅僅是落後了幾個身子,是以戰場的形勢,可以盡收眼底。
與上回在幽州身處重圍與契丹騎兵鏖戰不同,這回,李從Z得以從不一樣的高度去看待眼前的戰爭,對一場戰爭如何進行,理解的也更為深刻。
從馬直奔近梁軍大營之後,梁軍弓箭手自然沒有閑著,臨陣三矢,三波劍雨給從馬直帶來不少傷亡。從李從Z的角度看,蝗蟲一般的箭雨落下,便是成群結隊的從馬直軍士落馬,但這依然阻擋不了從馬直的衝鋒,陣陣塵土中,大軍依然迅速接近了梁軍陣型,喊殺聲攝人心魄。
同袍的傷亡讓李從Z心髒陣陣發緊,他向李存勖看去,卻見李存勖面無表情,仿佛眼前的戰鬥並不能觸動到他。
“這大抵就是兵與將的區別了。”李從Z為自己的情緒感到羞愧,這更是讓他認識到自己與那些宿將的區別還有多大,他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慈不掌兵,老子早晚也能面對千軍萬馬,而面不改色。”
從馬直在付出一定代價之後衝入梁軍陣中,殺傷力隨即體現出來,梁軍軍陣中的長槍兵和重盾兵,根本無法對從馬直造成多大戰損,李從Z看到梁軍陣中處處人仰馬翻,戰場情景,就像獵狗衝進了雞群,雞飛狗跳――梁軍陣型很快遭受了巨大考驗。
魏博軍也終於殺進梁軍陣中,慘烈廝殺之後,梁軍軍陣開始潰敗。而此時,梁軍大營開始燃起大火。
“張朗終究是要燒營而遁了麽?”李從Z看到梁營中的大火,呢喃一聲。
李存勖冷哼一聲,“哪有這般容易,想走就走?”
說著,李存勖伸手指向梁軍大營,轉頭看向李從Z,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循循善誘道:“從Z,你看見梁軍大營中那面黃旗了嗎?”
李從Z順著李存勖指著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面黃旗正從梁營往外飄,於是點點頭。
李存勖收回手,目光鋒利起來,“黃旗下那位銀甲將領,便是張朗,是這支梁軍的主將。日前本王北上討伐契丹,衛我中原疆土,梁軍卻在背後捅刀子,著實可恨之極。此戰勝局已定,並無懸念,然而敵軍主將不死,終是難消本王心頭之恨。”
說完,李存勖轉頭盯著李從Z,“你可敢去替本王取下張朗項上人頭?”
李從Z怔了怔。
他忽然回憶起一些關於李存勖的軼事。這廝稍年輕些的時候,最喜歡帶著百來人就去敵營前挑釁,然後被幾千萬來人追殺,但這廝卻從未被抓到過,往往還能殺上一陣, 給敵軍造成過百傷亡,然後全身而退。
由此可見李存勖和其麾下將士之驍勇。
凡勇者,必重勇。
“這根本是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題。”李從Z想到,“若是自己這番退縮了,李存勖怕是以後都不會再拿正眼看我,老子的日子也算混到頭。相反,老子如果功成,說不得這李亞子還真會兌現昨日之言,給我個實權將領的職位,讓我有機會鎮守一方。”
“再者,梁軍已開始敗退,軍勢頗亂,此時出擊,成事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瞬間心思百轉,權衡利弊之後,李從Z微微一笑,顯得極為淡定從容:“一顆匹夫人頭而已,取之在反手之間,屬下有何不敢?”
一句話說得正氣凜然,真不愧是來自二十一世紀,果然是裝得一手好逼。
“李紹榮留下,其余人等,隨李從Z出戰!”李存勖喝到,其語調之鏗鏘,似乎是要自己出戰一樣。
當然,作為晉王,身系一國安危,非萬分必要,親自到陣前廝殺這種事,自然不能多乾。
李從Z向李存勖一抱拳,“晉王稍後,屬下去去便回。”
說罷,縱馬躍下山坡。
李存勖柔和的目光落在李從Z矯健的身影上,眼底閃過一抹讚賞一絲期許。
“紹榮,你看此子如何?”李存勖問身邊的將領。
李紹榮沉吟少許,道:“若吾王少年虎姿。”
李存勖哈哈大笑。
奔出去的李從Z,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昨日李存勖故意不給老子按功升官,還說什麽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不會是早就打定主意,讓老子今天去殺張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