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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錢塘。
錢元瓘與吳國使者正對坐而談。
“聽聞去歲錢公曾北上中原,未知可曾見過中原之主了?”說話的是吳國使者,年紀輕輕,氣度英健,正是盧絳。
“既是北上中原,豈能不見陛下?”錢元瓘露出追憶之色,“陛下雄姿非凡,至今思之,仍是時常感懷。”
盧絳面色平和,也不跟錢元瓘爭論些沒用的東西,“如今中原進兵江淮,圍揚州久矣,其兵鋒已然威脅到江左,不知錢公如何看待?”
錢元瓘面露微笑,言語卻是頗顯鋒芒,“吳國要收復江淮之地,只怕不容易。”
“我大吳若是不能收復江淮之地,往後會如何?”盧絳不緊不慢道,雙目緊緊看著錢元瓘。
錢元瓘毫不遲疑道:“假以時日,朝廷必將渡江南下,屆時只怕吳國不保。”
“吳國不保,不知錢塘可否能保?”盧絳爭鋒相對。
錢元瓘笑容不見深淺,“錢塘乃是朝廷之臣,何來自保之說?”
盧絳嘿然道:“吳越王用金冊,使金印,平日禮儀,皆循帝製,我聞中原之主最重君臣名分,未知李嗣源可能忍乎?”
錢元瓘望著盧絳,嘴角微微一動,不過仍是神色坦然,“我王為朝廷鎮守東南,朝廷恤我辛勞,恩賜金印金冊,此事難道盧公不知?”
盧絳微笑道:“素聞錢公飽讀詩書,足智多謀,錢公可否教我,自古以來,以人臣之身,而用人主之物者,有幾個能夠善始善終?”
錢元瓘眼底閃過一抹厲芒,嘴裡卻沒片刻停頓,“此一時彼一時也,陛下有廓清宇內之志,既然許我王用金印金冊,怎會失信於天下,再就此事問罪於我王?”
“果真如此乎?”盧絳笑容莫測,“前番錢公北上中原,未知中原之主可否許諾了錢公,願意讓錢公承襲王位?”
不給錢元瓘狡辯的機會,盧絳繼續道:“眼下江南未平,中原之主還多有依仗吳越王的地方,姑且不曾降下隆恩,日後若是江南平定,錢公果真能得享太平?”
錢元瓘冷冷道:“盧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某不恥也!”
盧絳見錢元瓘神色終於有了變化,便知自己的話終於起到了作用,也不在乎對方的言語觸犯,以一種誠懇的語氣道:“某有一言,乃為錢公計議也,不知錢公可願聽上一聽?”
錢元瓘自知失言,又見盧絳神色自若,面目誠懇,伸手不打笑臉人,也不好拂了對方面子,“公請言之。”
“如今中原用兵江淮,雖屢克州縣,然則江淮大半仍在我手,我大吳驍勇三十萬,前赴後繼,與北賊死戰不休。中原勞師遠征,久不能勝我,反而損兵折將,疲憊不堪,以至於為時勢所迫,不得不用吳越王之兵,然究其本意,無非是想利用大吳與吳越數十年仇隙,而妄得漁翁之利。”盧絳聲音緩緩拔高,既顯得擲地有聲,又不至於讓錢元瓘聽著刺耳,加之他神色誠懇,雖言語間不免拔高自己貶低中原,卻也的確效果非凡。
盧絳繼續道:“古來君王多薄情,天下臣子,與之而言不過等同於天下物什,能用時則用,不用時則棄,所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無二。錢公請想,他日若是大吳與吳越彼此兩傷,得利者誰人?”
錢元瓘面色漸漸沉下來。
盧絳見狀,語氣更加鋒銳,“去歲,我大吳西征楚地,數月間攻滅楚軍二十萬,幾乎盡得楚地數十州,
那楚王也不得不龜縮一隅。而後中原百戰精銳殿前軍前來相助,起初氣焰何等囂張,然則兩軍會戰,亦不免有益陽三敗。當是時,浮屍千裡,血流漂櫓,十萬大軍旬日間灰飛煙滅,何其壯哉!至如今,彼者已無力東出矣!”盧絳容光煥發,語如炮彈,不停射出,“我大吳既有此雄兵猛將,金陵又有士子千萬,皆人傑也,李從璟也不得不承認,金陵才氣衝天,已滿而溢出矣!眼下徐相掌權,大吳君臣相合,軍民戮力同心,合數十州之力,聚千萬人心,正欲大展拳腳,爭雄天下,北複中原!當此之際,徐相振臂一呼,萬軍易得,千將可求,謀士如雲,甲兵如雨,北賊擅入江淮,豈有不敗之理!”
言語如晨鍾暮鼓,震耳欲聾。
錢元瓘身體僵直,脊背隱隱有冷汗冒出。
盧絳面露微笑,緩和了語氣,轉而溫聲道:“然則我大吳不欲與吳越王相爭,是知唇亡齒寒之理也,眼下北賊來犯,今日入江淮,明日便會入江左,我大吳與吳越,豈非是合則兩益、分則兩傷?”
說到這,盧絳悠悠品了口茗,才盯著錢元瓘,認真道:“大吳意欲與吳越王結盟,錢公以為如何?”
錢元瓘默然半響。
就在盧絳以為他要一口答應,最不濟也是表示要請示吳越王錢謬的時候,錢元瓘忽而一笑,竟然雲淡風輕的說道:“吳國若是果真有此雄力,擊敗中原之兵當易如反掌,何必來此與我結盟?”
話說完,不等盧絳說話,錢元瓘擺擺手,神色如常道:“吳國既然意欲與我結盟,想必不會是隻憑盧公三寸之舌,眼下中原攻的可是吳國,而非我錢塘,吳國要與我錢塘盟好,也該有所誠意才是。”
盧絳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
笑罷,盧絳欽佩的看著錢元瓘,感慨道:“素聞錢公乃錢塘人傑,今日一見,果然不凡,盧某佩服!”
錢元瓘含笑不語。
盧絳也不兜圈子,正色道:“若是大吳與吳越王結盟,你我自然同進同退,有利共享,有難同當。”頓了頓,以表鄭重,“他日若是吳越王南取閩地,大吳必然不會插手阻攔!”
錢元瓘眼前一亮,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然則錢元瓘卻不表態,嘴上道:“取閩地,他日之事也,江淮之戰可正在眼下,吳國要我錢塘大軍不西征,合該有眼前之利才是。”
盧絳愕然道:“有閩地之利還不夠?”
“當然不夠。”錢元瓘老神在在道。
盧絳沉默下來。
好半響,盧絳才道:“錢公之意如何?”
錢元瓘微笑道:“當予我勞軍之物。”
所謂勞軍之物,也就是錢糧。
盧絳變色道:“江淮正在激戰,乃用錢用糧之時,此時錢公有此要求,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錢元瓘悠悠道:“若是盧公做不了主,可回去請示徐相。”
盧絳眉目含怒,好歹強忍下來,對方這番作態,與趁火打劫無異,讓他心頭好生難受。
也是,錦上添花之事常有,雪中送炭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大爭之世多的可不就是趁火打劫?
這錢元瓘,當真是不簡單。盧絳心想。
好半響後,盧絳沉聲問:“若是大吳願出勞軍之物,吳越王可願發兵江北,與我同拒北賊?”
錢元瓘笑了起來,就像聽到了莫大笑話,“盧公,吳越王不是要出兵江北,只不過是承諾不向吳國發兵罷了。”
“你......”盧絳被錢元瓘的貪婪震驚到,一怒而起。
錢元瓘卻絲毫不以為恥,反而露出得意之色,“若是吳國不願給勞軍之物,我聞常州乃是窮困之地,地狹民刁,我王仁德,願替吳國治地理民。”
“你要我割讓常州給你?”盧絳氣得滿面通紅,簡直快要被氣樂了,冷笑道:“錢公可真是獅子大張口!”
常州哪裡是甚麽窮困之地,它位在太湖之西,水利發達,農田肥沃,乃是魚米之鄉!
早先雙方為了爭奪此地,也不知交戰過多少回,死了多少將士。
錢元瓘有恃無恐,神色淡然從容得很,仍舊是方才那般說辭,“盧公若是做不了主,大可回去請示徐相。或者予我常州,或者予我錢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王絕不與你討價還價。”
話說完,見盧絳仍是氣得臉色發青,錢元瓘笑道:“盧公最好快些拿主意,那揚州,說不得甚麽時候就被朝廷攻下了。到得那時,萬事休矣!”
盧絳狠狠盯著錢元瓘,恨不得把他活吞下去。
這場談判注定當日不會有結果。
錢元瓘與盧絳各自散去之後,後者回到驛館,前者不久就被錢鏵拜見。
聽罷錢元瓘與盧絳的談話,錢鏵對錢元瓘的做法深表讚賞,“若能謀得常州,只要我大軍進駐,便已完成了朝廷要求我們發兵西攻的詔令,又能避免與吳國交戰,平白損耗將士、錢糧、兵甲,是為一舉兩得。”
錢元瓘含笑道:“豈止是一舉兩得。”
“哦?”錢鏵來了興致,“還有其它所得?”
錢元瓘幽幽道:“得了常州,要威脅金陵可就近得很,往後錢塘對吳國,可就佔盡了有利態勢,屆時觀天下之變,若是中原恆久強盛,則我得常州而獻之,可為大功,別的不說,承襲吳越王位也就順理成章,若是中原不能恆久強盛,則我西進南下,都將遊刃有余!”
這話說完,錢元瓘目露精光。
錢鏵亦是雙目明亮,再看錢元瓘時,心頭又多了幾分讚賞,暗道:看來中原之行,此子收獲良多,已是又成長了一大截!
盧絳回到驛館,立即招來心腹,嚴肅吩咐他道:“速速回稟丞相,錢塘狼子野心,非要常州不可,先前所定之謀劃,必要加緊實施,再無回旋余地,否則局勢大變,萬事休矣!”
心腹得令,立即退下,牽馬出城。
盧絳負手靜立,心頭思緒如潮,暗道:王師出征江淮,是為與北賊決一死戰,正該集聚萬般之力,此時哪裡還有錢糧能資敵?
......
揚州城前。
軍陣中有駿馬飛馳,是為傳令飛騎。
第五姑娘趕至望樓,將一份緊急情報遞給莫離。
莫離覽罷情報,沉吟半響。
“淮南調集十萬驍勇,發兵北上,誓就江淮之地,與王師作殊死之爭。”莫離平靜開口,“我軍征伐江淮已久,物資損耗頗大,將士疲憊,若是淮南十萬兵皆盡北上,於決戰不利。傳令錢塘,速速西攻,務必分淮南之兵!”
......
金陵。
徐知誥得到盧絳回報,眼神陰沉。
因為韓熙載、馬仁裕已經隨軍北上,他招來史虛白、周宗,對他們道:“十萬驍勇,渡江北上,是為與中原爭雄,如今錢謬卻與北賊暗中勾結,圖謀不軌,實在可恨!盧公回報,錢元瓘索要常州,態度強硬,這般看來,十萬驍勇必須分兵一部,去常州施行我等先前的謀劃了!”
“徐相勿憂。”周宗慨然道,“雖說常州之謀,不到不得已的地步不能為之,以免分散北上軍力,影響大吳與北賊決戰,然則事已至此,也不必遲疑,此番若能叫錢塘覆滅,亦不失為大功一件,對大局也有利!”
史虛白卻是另一番說辭,他道:“眼下江淮決戰,是為重中之重,北賊雖然征戰江淮久矣,戰力大打折扣,卻也輕視不得,我十萬驍勇北上,雖有必勝之把握,也不敢掉以輕心,當此之際,分兵實在對江淮之戰不利!”
徐知誥沉吟著,“那依先生的意思?”
史虛白道:“錢謬索要常州,不妨予之,以解燃眉之急,待得日後王師收復江淮,再回師江左,要滅吳越也是不難,何況區區常州?此乃緩兵之計,舍小利顧大局也,請丞相定奪!”
周宗立即反對,“先生何其謬矣!這哪裡是舍小利顧大局,這分明就是飲鴆止渴!如若吳越王得常州之後,仍不滿足,又生出其它禍心,屆時局面必將一發不可收拾,大吳危矣!”
史虛白行禮道:“壯士斷腕,丞相當有此魄力啊!”
周宗下拜道:“萬萬不可,請丞相三思!”
徐知誥負手來回踱步,難以決斷。
......
錢塘。
錢謬得了莫離傳令,急召錢元瓘。
錢元瓘從王宮領命後,立即趕往驛館,與盧絳會面, 催促盧絳就先前條件,速給答覆。盧絳未得金陵回信,隻得百般敷衍。
錢元瓘回府後,招來錢鏵,與之密謀,“朝廷軍令下達,催促甚緊,若我大軍久無動靜,必然開罪朝廷!若是因此影響了江淮戰局,時候朝廷追責,錢塘可就麻煩了!”
錢鏵尋思著道:“事到如今,公可調度兵馬,令大軍集結,做足開戰準備!”
錢元瓘雙目明亮,“妙計!如此一來,既能給朝廷交代,又能給吳國壓力!”
計議已定,錢元瓘立即做出安排。
翌日。
盧絳得到錢塘大軍頻繁調動的消息,連忙遣人回金陵稟報情況,催促金陵速做決定。
......
金陵。
徐知誥又召集史虛白、周宗議事。
兩人仍是各持己見。
史虛白道:“當日北賊兵發江淮,某勸丞相舍棄楚地,丞相不聽,以至於有今日之困。今日丞相若是仍不能舍常州,來日必將重蹈覆轍!丞相,魚與熊掌豈能兼得?!”
周宗大叫道:“此為誤國誤民之言也!丞相,分兵常州,必不會影響大局,此為穩重之策也,摒棄常州,乃是兵行險著,無異於自陷絕境,萬不能行之啊!”
徐知誥沉思半響。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拿定主意。
“告訴盧絳,行常州之策!”徐知誥終於下定決心。
周宗喜道:“丞相英明!”
史虛白面如死灰。
......
就在錢塘、常州各有兵馬調動,氣氛一片雲波詭譎的時候,江北和州,已有淮南兵馬登岸,和州刺史王彥儔與統兵大將王會,隨即調動大軍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