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伯伯,您真是來給小子透……這個透題的?”
意料之中的驚喜沒有發生,馬瞬的語氣平淡,低著頭看著空空如也的盆碗,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話。
這時,向朗與老者互換了個顏色,隨即伸手入懷,夾出一卷帛書,遞予馬瞬,口中說道:“向伯伯與你父親相交莫逆,自不會誆你,這便是明日董侍中要的夙慧試題。”
望著這卷輕盈的帛書,馬瞬仿佛看到了成功在向他招手,他緩緩伸出手,全因這些天舞槍弄棒,掌中已生出了不少老繭,慢慢地向那卷帛書靠近。
老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著這一幕,向朗臉上也是布滿了慈愛的笑容,這個大好機會,放在誰身上都不會輕易錯過。
畢竟,夙慧出身的“神童”,便有了進入太學的資格,那裡是整個大漢的學術中樞,更有德才兼備的經學博士傳道受業。
按照大漢施行的察舉製,各郡縣太守都要定期從本地轄下戶民中考察、選舉孝廉之士,推薦至天府太學深造,而後從中走出來的,或是入宮做了郎官,亦或是直接派往各地奔赴要職,因此這太學幾乎是蜀中各大士族們的晉升之階。
既是如此重要的人才培養基地,所以自諸葛丞相主政以來,便愈加重視,除常科之外,還特設了“夙慧”、“精算”、“機巧”諸科,用來招錄區別於孝廉的其他各色人才,比如“夙慧”便是特為發掘那些有潛力的少年天才,“精算”便是對精通數術之人開辟的一條捷徑,“機巧”則是注重器械工匠的培養。
這等開科取士之道,一開始著實令馬瞬心中震撼,在孝廉察舉製日薄西山的今天,三國各自都開始了大刀闊斧的制度改革,曹魏經過武帝曹操的“唯才是舉”之後,由司空陳群設計推廣了“九品中正製”,直接面向各大士族廣納人才;東吳政權則是在吳王孫權的一力推進下,逐漸由外來政權向江東本土士族過渡,通過聯姻的方式鞏固自己和本土士族的聯盟。
可以說,這個時間點下,魏、吳兩國面對尾大不掉的士族,都經歷了一條從抗爭到妥協的道路,但反觀大漢,在政權本土化這條路上卻顯得有些舉步維艱。
對三國有過深入研究的馬瞬自然知道,這是由於蜀漢政權的特殊性質所決定的,簡單說來就一句話:“越是遠離益州本土的派系,越要在統治益州上佔據主導地位。”
具體來說,蜀漢的四個派系俱都符合這個奇怪的特點——
大漢象征,高高在上的是“元從系”,最典型的便是後主劉禪,其他還有關羽之子關興、張飛之子張紹,這些都是最早跟隨先主劉備輾轉四方的親信後人,如今不是皇親也是國戚。
執掌朝政,發號施令的是“荊州系”,代表人物便是丞相諸葛亮,其他還有蔣琬、魏延、楊儀等人,這些都是在荊州歸附先主劉備,隨之入川的荊州人,隨著關羽的大意失荊州,他們雖然失去了自己的故鄉,卻切實地掌握著蜀漢的軍政大權。
積極拉攏,主動合作的是“東州系”,典型的便是吳懿、吳班,其余還有李嚴、鄧芝、董允、費禕等人,這些都是自劉璋甚至是劉焉時代從外地移居進入西川的外地人。嚴格上來說,這些人有分為劉焉從外地帶來的舊臣、三輔移民或者荊州移民,不過大致上還是可以歸成一派。先主劉備和丞相諸葛亮認為這些人既有地緣關系,出身地卻又和他們類似,所以采取拉攏的政策,讓很多人都位居要職。
位於底層,頗受打壓的反而是“益州系”,北伐軍中的王平、句扶,以及鎮守南中的馬忠、張翼、張嶷都是益州本地出身。過去東州系在劉焉父子時代就一直作威作福,欺壓益州系,還發生過好幾次流血衝突,甚至間接促成了先主劉備入主益州。就算到了現在,益州系仍舊被其他三個派系壓在底層,還是很難有出頭的機會。
因為這四個派系的盤根錯節,令丞相諸葛亮幾乎是嘔心瀝血在維持其中的平衡,好讓益州這樣一塊不大蛋糕,能夠盡量填飽各個派系的胃口。所以才催生了諸葛丞相“法家治國”的鐵腕手段,包括如今的察舉改製,也是為了對益州本土士族做一定的妥協,給他們尋一個相對開放晉升之階。
馬瞬清楚地知道,這次“夙慧”,很多人都志在必得,不僅包括欺負過他的馬家那幾個紈絝堂兄,還有荊州系、東州系的不少後起之秀,甚至是益州本土士族精心培養的少年精英。
因而雖然只有區區十個名額,報名應試者卻不下百人,這還是在篩除了大批寒門子弟之後的人數。
有鑒於此,向朗手中的這份試題,在馬瞬眼中的分量便愈發變得沉重,他幾乎難以控制自己的雙手,想要去接過這份命運的饋贈……
馬瞬的手終於碰上到了帛書,就在向朗打算撒手,讓這份試題落在馬瞬的手中時,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馬瞬並沒有接過,反而接勢一推,將這份珍貴的試題推回向朗的胸前。
“瞬兒,你這是何意?”向朗見他此舉,不由驚問道。
“向伯伯莫不是太小看馬瞬了,小子自幼攻讀經史,知百家所長,即便不要這份題目,明日也自當拔得頭籌!不然,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父親?”
說這句話的時候,馬瞬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傲氣,向朗看得分明,這一刻,馬瞬和面龐仿佛和記憶中馬謖的面龐合二為一,一樣對自己的才華充滿自信,甚至是帶著不容置喙的驕傲!
向朗聽罷,愣了片刻,終於放聲大笑道:“好你個馬瞬!與當年的幼常別無二致!這才是宜城馬家的好子孫!”
馬瞬被他誇得面色微紅,回過頭去,卻見老者也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眼中甚是嘉許之色。
“既然如此,向朗這就告辭,將軍保重!”向朗起身, 朝老者躬身一揖,隨即又對馬瞬道:“瞬兒,祝你明日馬到成功,向伯伯改日再來看你!”
說罷,絲毫不拖泥帶水,向朗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卻在這時,一隻稚嫩的小手拉住向朗的衣袖,馬瞬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恩公,我送送向伯伯。”
老者點頭允道:“去吧,路上小心。”
向朗低頭,撫須玩笑道:“你這是怕你向伯伯走失麽?”
“古人雲:‘餐後益步’,方才小子吃得太撐,正好陪向伯伯走走。”
向朗爽朗笑道:“你這古靈精怪的小子,莫不是小肚子裡釀著什麽鬼主意?”
馬瞬故意不答,兩人就此出了宅門,一路往天府方向走去,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方才行至天府南門下。
“送到這裡可以了,瞬兒你快回去吧。”向朗勸道。
“此時距離關城門還早,小子想再送向伯伯一程……”
馬瞬與向朗進了城,向西指道:“聽說西坊那邊剛開了一家酒肆,掌杓的廚子以前在皇宮裡做過禦菜,清谷芍藥羹和清蒸鮐鮑最為有名,趁這會還早,小子打算買幾件給恩公捎帶回去。只是出來得匆忙,不曾帶的錢財,向伯伯能不能陪小子一塊去買點?”
向朗略作沉吟,還是道:“好吧,難得你有這份心,向伯伯便隨你走一趟,只是切勿太惹人注目……”
“這個自然!”
馬瞬眉開眼笑地滿口答應,只是落在向朗眼中,頗有幾分奸計得逞的意味。
就像是當年馬謖,在算計人時候會露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