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公子接皇榜,再入京時逢故人。
宋秋來剛回京便有了引路石,難免不喜,想著這第一步算是踏了出去,真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畢竟有了這皇榜,宋秋來自覺是真正回京了。竟也不想想他剛剛回京堂堂禦林禁軍龍營都統怎會親自來貼這小小皇榜?怎麽又恰巧是幼時好友?榜上求的又怎是他宋家五十年前的歷史?若換十年前,八歲的他都會覺得這世間不會有這麽巧的好事,都會思慮一番,畢竟天上掉的餡餅可不是那麽好吃的。可此時的宋秋來卻也深知任何機遇都伴隨著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卻沒發覺他的這番機遇不過是引他入局的餌罷了。
這皇榜是有緣由的,來自於朝堂上的敏銳嗅覺,朝堂之上對大勢的嗅覺,絕不是史書幾百字幾千字所能敘說出來的。晉帝早就嗅到了不太平的氣味,兩年前下旨,允許將領募兵,鼓勵百姓入軍,入軍者待遇優厚,以防軍爭不利。下旨後一年朝中之人恐軍隊壯大後,軍中將領手握重兵危及自身地位,諫言晉帝回收將領兵權,晉帝雖恐戰時無力卻又恐各大將領擁兵自重,不肯受皇權管制,隨即對軍中加大監察力度,設立獨立於朝廷的軍監司,直接受命於晉帝本人,監察各軍事項,統帥千人以上者司中皆有宗卷。
可無奈朝廷崇尚文官過久,自然引起通國重文輕武的態勢,民間學宮私塾興辦,百姓都認為孩兒隻有寒窗讀書入仕為官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途,便是入軍雖有厚祿,卻入軍者也極少。軍中老卒偏多,缺乏新芽,軍爭實力大大下降,在加強政治策略上改變的同時,以各種方式鼓勵民眾參兵,便有了這皇榜重金征文一事。而種種巧合,不過是局中一子罷了。
一書《鐵騎賦》,從朝中文武百官起京城爭相傳閱,自然是知道那個少年才氣的宋家公子宋秋來回京了。
“鐵騎旌旗蔽空,四百兒郎踏酆都。”
“萬裡不知何處寐,鐵衣不受寒沙沁,蕩蕩伐齊楚。”
“赤羽分兩翼,不畏戈戟獨身闖敵營。”
“風刮枯骨暗,寒風都殺幾人,鉑旗血染黑,雷鼓也無余,多少英鬼才得還太平!”
“晉國有鐵騎,不為朝堂不為功,煊赫北疆名!”
宋秋來三天寫下的這三千字多字,盡是鐵騎崢嶸歷史,有關宋家隻字不提,怕晉帝對宋家起無端的猜忌打壓,朝廷之事,他還是懂些的。
本該一天便能寫好的可卻用了三天,這三天,京中兒時舊友從崔佳文那知了他回京,都陸續上門敘舊,並邀他回府住下,但都被宋秋來一一婉拒,而今天來的那人,拒絕不了。不為身份,隻為情份。宋秋來幼時最好的朋友,當年的小屁孩,如今的秦王山淮。
京中如亂林,橫臥山林間。
巍峨一座府邸落於皇城中,府門上懸“秦王府”,左右兩邊寫“滄海桑田等幾時,年華蹉跎未始更”
府中後花園亭內,兩男一女坐於其中飲茶,除了茶具,桌子上還擺著一盤酥糖。京城紛亂,人心惶惶,能在這美影如畫的園中閑談,何等悠閑!可歎可歎。
茶桌上對著宋秋來而坐那男子鮮衣怒馬氣度不凡,看模樣若非龍駒也便是那鳳雛,正是山淮。十八歲便是一字王,已是龍鳳。
“想出答案了嗎?”宋秋來喝盡一杯茶,微笑著對山淮道。
山淮略有疑惑剛想問聲什麽,隨機抿嘴一笑,眼中不由映出了十幾年前的一幕幕。
十二年前,皇宮內,
夜半,月如霜,兩個偷跑出來的小孩蹲在後花園亭裡。 白衣男孩稚嫩的臉龐天真無邪,奶聲奶氣央求道:“我給你兩塊糖,不要這麽做好不好?”年幼的他也明白有些東西不好得。
紫衣男孩學做大人模樣,哼哼唧唧道:“不好,跟父皇一樣我能有好多的吃的,還能有好多小女孩跟我玩呢。”
白衣男孩顯得略有擔心,竟有了些哭腔道:“那我給你五塊糖,不做那事好不好?我就隻有六塊啦。”這白衣男孩最愛吃糖了。
紫衣男孩努了努嘴,道:“都給我我也不稀罕。”隨即看見不遠處有燭火移來,害怕道:“快跑,來抓我們了。”
十一年前,還是那個亭子裡,還是兩個小孩。
白衣男孩昂著下巴,笑著格外驕傲的道:“今天你父皇誇我寫的好呢!”
心中已識瓊霄物,紅塵本是化龍台!
紫衣男孩裝作不在意,可眼裡都是羨慕,聲音也掩飾不住,沉聲道:“這有什麽的。”吭了幾聲,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能不能幫我寫幾句呀。”
白衣男孩嗯了一聲,帶著疑惑的問道:“你也想讓你父皇誇你?”
紫衣男孩咬著嘴唇,張口天真的說道:“母妃說了,父皇誇我一句我就離父皇那個特好看的椅子又近了一點了。”
十年前,依舊是兩個小孩,不過卻是在城門口。
白衣男孩哭著語氣卻很堅定的道:“我要走了,但我會回來的。”一邊說還一邊抽著鼻子,拿袖子擦著眼淚和鼻涕。
紫衣男孩也泣不成聲,哽咽道:“那我等你回來,說話算數,回來時候我給你買好多好多的糖。”
這時一輛馬車欲走,紫衣男孩松開一直緊緊拉著的白衣男孩衣角,還依依不舍的哭著,白衣男孩抽搭的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呀?”
紫衣男孩連抽泣聲都緩了幾分,呆住了。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有糖,有人哄,有那把特好看帶著龍的椅子,還有很多,卻不知該怎麽說,一時想入了神。
白衣男孩被大人拉上馬車時還未講出他到底要的是什麽。
馬車裹著煙塵遠去,消失在官道之上,兩人分別十年再也未見。
幾年過去,那兩個小孩儼然儀表堂堂長成了少年模樣鮮衣怒馬,也都慢慢理解了兩個字,那兩個字叫天下。
那白衣男孩便是宋秋來,紫衣男孩便是山淮。
略微回憶了幾秒那些幼時歲月,滿是懷念的笑著答道:“知道了。”
宋秋來接過旁邊女子遞來續上的茶,報之一笑,小酌了幾口,風輕雲淡,才悠悠問道:“那你還要嗎?”
山淮哈哈一笑,那個位置打小起便在他心中,怎麽能舍棄?含笑沉穩答道:“怎能不要?”
宋秋來喉嚨一咽,看了眼身旁女子向山淮使了個眼神,山淮滿懷關愛看了眼那女子便介紹道:“忘了介紹,這是小妹黛晴。”隨即又簡單介紹一番。
黛晴在九歲時流浪街頭,碰巧被出遊的蘭妃遇見,也就是山淮的母妃帶回了宮。蘭妃瞧這小姑娘模樣竟與自己眉眼間有些相似便對這小姑娘打心底喜歡,這些年,雖不能認為義女但平日裡待她也如同女兒一般。那年蘭妃剛帶回黛晴時,便是他哄著黛晴開心,不讓她再害怕。轉眼七年,那個跟在山淮身後的小姑娘長成了標致美人,鳳眼朱唇,有了幾分傾國傾城之意。沒人在時,便以兄妹相稱。
宋秋來待知曉不是外人,有句話似乎不想提,但還是有些擔憂的緩緩問道:“那你與大哥?”
他提到的大哥是晉國最年長的皇子,山夜,最容易坐上皇座那人。小時便常帶著兩人玩耍,那時兩人闖了禍都是山夜幫扛下的,不抗也不行,畢竟兩人不安分的性子一半都是他慣出來的,山夜是先扛下了再找倆人秋後算帳,說是算帳也不過是職責兩句輕抽兩人頭一下罷了。
山淮聽後臉上倒是沒什麽變化,抿著茶依舊笑著道:“大哥也知我有爭東宮之心。”
宋秋來一愣,見山淮似乎一點不在乎,就像看兒戲一樣,但皇位又豈能是兒戲?忙問道:“大哥怎知道的?”
山淮想也沒想,伸袖遞給宋秋來一塊酥糖,坦言直答道:“我說與他聽的。”
山淮見宋秋來不說話,打量的看了看他幾眼,翻了個白眼笑了笑,感慨道:“大哥那性子你還不了解?任何好東西不都是想著讓給我們?”
宋秋來苦笑一聲,拿著糖未吃攥在手心,憑兩人的關系有話直說便可,略帶著疑惑問道:“王爺和太子豈能一樣?”
山淮繼續笑道:“這話我問過相似的,但我問的是皇上和王爺可一樣?”
這話聽的宋秋來是感覺背上發寒,冷汗直冒,儲君之位身為皇長子說讓就讓?急忙接了一句:“大哥怎麽說的?”
山淮不疾不徐說道:“大哥他說,若你當了太子敢跟皇兄擺架子,看到時我怎麽教訓你。”這時山淮比作小時山夜欲打兩人的樣子,又一攤手無奈道:“就這樣,坐不上那個位置便是我對不住他。”
宋秋來苦笑一聲,一口吃下還未吃的酥糖,略有自嘲笑道:“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宋秋來素來知道山夜率性大方,可沒想到竟能如此大方,身入金山分毫不取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那個位置可不僅僅是一座金山,還有一種東西叫智障大全。
一陣清風吹過,落下了幾片黃葉。山淮撿起一片枯黃的樹葉,細細地看著上面的紋絡,似乎他看見的是歲月變更人情冷暖,眼眸朦朧道:“無妨,十年時間能改變的太多了。”
宋秋來心中不由感慨自己這十年年華,自然知道說的不是自己,又覺山淮話中有話,略有感傷問道:“你說的是?”
山淮看著發黃的樹葉,不想再看緩緩扔出,有些暗淡的答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大哥那麽豁達。”
宋秋來自然理解山淮多麽想坐上那把龍椅,也明白山淮那種愧疚感。但那把龍椅又豈是山淮一人想坐?有資格站在那個至高殿堂門外的都是從小便相識的那群人罷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宋秋來看著那已由稚嫩孩童長成翩翩公子的山淮,此刻格外的落寞,心頭一動,打趣問道:“怎不見你的秦王妃?”
山淮苦笑一聲,答了一句“還未娶“便搖著茶杯似乎不想提這事。
只見黛晴眉眼帶笑,講起了一年前山淮的一件事。
一年前,作為晉國第二大州的豐州竟遭水澇顆粒無收,晉帝開國庫放九十萬兩白銀,山淮自告奮勇前去賑災。山淮於豐州先實行放粥賑貸,隨後提高豐州物價,引來外地商賈進行貿易,又鼓勵民眾大興水利,以工代賑。過程雖略有艱辛,最終還是贏得百姓甬聲一片,晉帝龍顏大悅,晉封山淮為秦王,建秦王府。晉帝問山淮還要何賞,山淮道隻想尋一女子,晉帝問是何人,山淮說隻知長相。晉帝允下,找來畫師畫下此女尋於晉國,一年過去了未尋到。
初遇那女子之地,山淮去了好多次,隻為能再見她一眼,可奈何造化弄人再也未見,每次盡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山淮神色黯然許久,口中喃喃道:“玉樓天半初相遇,入骨相思不識卿,偏有癡情心,奈何無緣不再逢。”心懷天下韜略果斷竟無端是個癡情的種。
宋秋來有些驚訝,究竟是何等美人竟能引得堂堂秦王如此,黛晴像是讀懂了宋秋來的心思,便去山淮書房取了一幅那女子的畫像。
宋秋來打開畫卷,只見畫中那女子如初發芙蓉,皓齒蛾眉令人過目不忘。可定睛再看,嘶了一口氣,他見過這女子,那是兩年前,於妄真身邊。
山淮見宋秋來神情驚詫,雖說他並不報宋秋來能識得此女的心思,但也有些期許,問道:“秋來,你可見過這人?”語氣有些絕望,這話他問過太多次了,都無疾而終。
宋秋來哈哈一笑,放下畫卷一語驚人,自信笑道:“我能尋到這人。”
他給了宋秋來一個答案,宋秋來也給了他一個答案。
山淮心有一片天下,宋秋來心裡沒有天下,可囊含整個天下的大局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