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食過後,上午十點多鍾,巳時。
一隊人馬出現雲夢城郊的田野,浩浩蕩蕩,朝厲國方向行去。
甲胄鮮亮,長槍如林。
人如虎,馬如龍,王旗飄揚。
附近田地裡勞作的農人面向隊伍跪下,不敢仰望。
他們的衣衫破爛陳舊,頭顱花白,皺紋密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塊堅硬鏽蝕的鐵。渾濁老眼裡也沒有害怕、羨慕等情緒,只剩下木訥,只剩下因絕望而產生的平靜,像一潭沉默死水。
要跑的早跑了。
作為奴隸,天下之大,無處容身。
一個小男孩噙著手指,望向塵土飛揚的道路。
他很瘦弱,沒有穿鞋子,清澈的大眼睛裡露出了好奇。
大人趕緊把他的小腦瓜按下。
秋來百花殺,草木凋零,收割後的田野分外荒涼冷清。
田裡的水早幹了,金黃的稻茬變得灰暗。一壟攏棉花被采摘乾淨,遠望去,低矮的黑黑棉梗像一片張牙舞爪的烏雲,平地而起。
有人在捆扎高粱杆,有人在用手掰棉梗,還有人在扒枯草,讓田野約微顯露出了一絲生氣。其實這些東西並不好燒,沒什麽火力。
更遠的地方,零零星星有一些人在地裡翻耕,似乎挖紅薯或者土豆、花生。小孩子們拖著竹簍跟隨,偶爾會跳起來發出驚喜尖叫,估計是刨出了大個的。
“他們,是一些什麽人?”楚凡指著田野。
柳若菲回答道:
“地主收完今年的租子後,跑得差不多了,這裡只剩下貧民和奴隸。其實,我並沒有禁止他們走。但貧民離開幾畝薄地就沒法活,而奴隸沒有得到主人命令是不敢走的……”
楚凡豎起手掌止住柳若菲的解釋,道:
“既然承受土地恩澤,受到奴隸供養,便應該承擔起相應的責任。逃走的那些人,不配擁有這些田畝和奴隸。”
柳若菲驚喜道:
“我早想過了,和你一樣。等戰爭一起就征召他們入伍,以軍功行賞,由國家出錢為他們贖身,赦免為平民……”
“不,我說的是把這些土地直接收歸國有,所有奴隸赦免成為平民,也別掏冤枉錢給他們的吸血鬼主人了。”
柳若菲思索半晌,堅定說道:“好。”
楚凡樂了,笑問:
“你不怕?這樣的話,不光厲國打我們,天下所有國家都要打我們了。因為你動了他們的奶酪……”
柳若菲的臉漸漸紅了,忸怩道:
“北方才有奶酪,南方只有魚凍……你在,人家就不怕……”
楚凡見她臉蛋紅了,聲音變得細細的,詫異問道:
“你怎麽啦?”
“沒,沒什麽……你剛才說,我們,我們……若菲願伴君戰天下,粉骨碎身也不後悔。”
“對呀,就是我們,難道還是他們不成……哎呀,瞧你說什麽呀,戰天下?人家伸一根指頭就能把我們碾死了,我都不知道國師長啥樣。”
柳若菲不吱聲,恨恨白了他一眼,心裡哼道,呆瓜!
楚凡莫名其妙,生怕她沒弄明白意思,又補充道:
“我只是說說而已,你千萬別操之過急,否則真的會與天下為敵……不過,冬天馬上就要來臨,我希望城外這些父老有火烤,有衣穿,有飯吃……你看,那幾個小孩子都沒鞋呢……難不難辦到?”
柳若菲平複了情緒,答道:
“不難,若菲早就準備。
” “還有,我覺得城中那些一定要走的官吏與富戶,你乾脆放走算了,反正留著也是禍害。不過,一定要針對轉移財產課以重稅。哼,他們在雲夢掙下了財富,又想在雲夢危難時卷走金銀,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柳若菲咯咯笑了起來,道:
“高國相昨天上的折子,和你講的差不多……”
“嘿嘿,那個老家夥還是有點本事的,李素的父親就古板多了……亂世須用重典,一退讓就可能被撕成粉碎……當然,也要看是什麽情況,辦不辦得到。短期目標,長遠目標,一一分解,等等等……年關難過,出動遊擊掃蕩城外盜匪;聽說雲夢澤每年春天發大水,春耕要早些部署籌備。另外,別為了過冬把種子都吃掉,哈哈哈……”
“嗯……”
……
道路上那一隊人馬的前後各有三十名士兵,拱衛中央一輛頗氣派的雙馬大車,兩輛小車。
這隊人馬後方約一裡外,一輛小馬車不緊不慢跟著,兩旁各一名騎士護衛。
小車之後半裡多路,是一群奇怪的人,共十三個。
十男三女騎馬,衣衫五花八門。有作商人打扮的,有作道士打扮的,有作公子打扮的,有徐娘半老的,有小姑及笄的,有腰懸樸刀的,有手按玉笛的……
相互之間仿佛存在著某種默契,又充滿警惕,每兩個人的距離不靠近一丈。
最瘮人的是臉。
不管是嬉笑怒罵何種表情,均維持僵硬不動。
那是——面具。
一群戴著面具身攜兵刃又沒有行禮的旅客,很難不讓人產生惡劣聯想。
“無法無天!”
柳若菲鳳目含煞。
她騎一匹雪白牝馬,站立在城外三裡多遠的一個小山口。身旁男子騎一匹普通黑馬,穿普通衣衫。十幾丈外的樹蔭下,兩名背負長劍的少女警惕地四處張望。
楚凡笑了笑,道:
“他們沒有露臉的膽子,也沒有露臉的資格……”
清醒後又十天過去,楚凡與柳若菲切磋陣法,研究法術,實力大增,相信碰到白無常也敢正面一戰。
他可以見到法器、法陣裡的法力流轉,複雜的事情頓時變得特別簡單。
柳若菲本來就天資聰穎,學識豐富,在指點下豁然開朗,更上層樓。
雖然她境界只有凝罡中品,卻巧妙把雲夢內宮的法陣提升一個檔次。即使開光境界的修士企圖悄無聲息進入,也不可能。
柳丫頭一度雄心勃勃,想把整個雲夢城布置成一個大殺陣……
楚凡堅決製止了這項宏偉工程,鄭重告誡:
“最強大的城池不是固若金湯,而是不設防!即使把雲夢改造成一座連國師都飛不進的恐怖堅城,又有什麽意義?”
興致勃勃的柳丫頭被澆了一頭冷水,經過好一番計算,最終悻悻放棄。
按照雲夢的晶石儲備,只能支撐大陣運轉三十天。
那麽,三十天之後呢?
人家不用著急進攻,在城外呆一個月搞搞野炊,等法陣自然瓦解就可以了。
晶石屬於靈脈附生的礦石,飽含靈氣,是修行者交易的硬通貨。在俗世貴逾黃金,一石難求。
凡人可以用它請仙師,也可以偷偷藏起來日夜熏陶,延年益壽。曾經有平民獻給國君一方巨大晶石,立馬被封為縣伯,食五百戶。
雲夢絕大部分的晶石由國師魏風在摘星樓底深處掘得,不算少。但對比起修行宗派或者怏怏大國,卻不值一哂。
以本小利微去跟財雄勢大拚資源,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
柳丫頭掏出的五十幾件法器,楚凡修複十幾件,還讓幾件進了階,威力更大。
對符紋斷裂淤塞的,用靈能連接打通。對材質損壞疲勞的,果斷放棄。
楚大神棍熟能生巧,覺得一旦有合適材料,自己也能製作簡單法器了。
嗯,如果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的話, 他頂得上半個符師,一個陣師,一個半念師,兩個器師,一大堆力師……
城池勉強算安寧,倉廩馬馬虎虎算充實,王宮的法陣得到加強,禁衛的實力大增。
雲夢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然而,留給它的時間卻不夠了……
大災發生前,小災一樣致命。
巨大的混亂在發酵,醞釀著一次天崩地裂爆發……
三四十個神秘強者正窺視王宮。
楚凡發現,夜深人靜總有幾個人偷偷潛入王宮搜尋,形如鬼魅,而禁衛、宮女毫無覺察。
他一直沒有告訴柳丫頭,怕嚇著她。
幸好內宮法陣強大,那些人沒有硬闖。
一連聽了幾天,楚凡終於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一個月前,雲夢將“神息”的消息發布出去,結果沒請來國師,反招惹了一大群仙師。
不過,像神息這等逆天寶物,除非天下第一人逍遙子親臨,除非是渡劫、羽化境界的大修士,才敢公開拿在手裡。
要知道,連脫胎境上品的魏風也不敢聲張。
所以這群仙師裝扮成凡人,悄悄潛入雲夢撞大運……
他們猖狂囂張,進出戒備森嚴的王宮如閑庭信步,比雲夢唯一的供奉童金強大得多……
楚凡靜靜地聽著,感應著,覺得還算可控。
那些人,並不比白無常強。
沒料到前天夜裡,事態的惡劣程度陡然上升到一個不可承受地步。
一道強大氣息直接飛入了內宮,在摘星樓外徘徊許久,並沒有驚動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