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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梟臣》第104章 茶館(大章)
  雙門底街,即沐忠亮前世時的北京路,這條步行商業街向來以人流量巨大而著稱,其實早在這個年代,此地已經十分繁華了。

  十幾年前的劫難,到了今日已漸漸恢復,特別是在脫離尚可喜通統治後,市場競爭重新取代了黑金競爭,商人入門的門檻以及商品的價格也重新正常化。

  同時朝廷遷都又吸引了不少人口進駐,廣州及周圍戰線也穩定下來,導致不少勃泥的莊園主、礦主以及作坊主都遷了內地。短短數月,勃泥人口就流失了不少。

  這也難怪,勃泥的莊園主除了土生華人,就是沐忠亮從緬甸帶出來的那批難民,這些人從亡命而逃,再親歷了沐忠亮領導的幾萬裡海上長征以及後續一連串軍事勝利,對沐忠亮近乎到達了盲目信任的狀態。

  而他們本人也絕不乏冒險精神,他們不少人的第一桶金還是從緬甸搶回來的,這次回來除了支持沐忠亮外,更是眼饞內地廣闊的市場。

  而廣州市民雖然不涉土改,但是周邊有不少阻力較小的村莊已經在沐忠亮的安排下先期土改完畢,此時秋糧剛打完,結果尚可喜垮了,新分的地除了一成的稅收,其余雜捐全無。

  幸福來得太突然,農民們盤算著都進城來用糧食換點閑錢,順便也消費了一把。

  是以在諸多因素的影響下,在這亂世中,雙門底竟有了幾分盛世汴梁,清明上河的樣子。

  粵人嗜茶,閑來無事便愛在茶館中坐坐,此時雙門底的福運樓已然人滿為患。

  四名書生自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滿身大汗地擠進來,小二卻上來歉意地說,“對不住幾位,小店今日客滿,要不您換別家?”

  “別了,我們已經換了好幾家了,就這了,我們等就是。”

  “好嘞,這塊牌給你,一會等我來叫號。”

  翻過竹牌,見著上頭寫的“一十七”,打頭的一位壯年書生歎道,“苦也,咱們北田四子久未歸粵,如今回來竟是連茶都喝不上一杯。”

  最年輕的何絳望向茶館內用不滿道,“外地人也太多了,你聽聽裡頭一多半都不是講廣州話的……”

  “二弟!不要胡言亂語。”何衡趕緊喝住他弟弟。

  幾人一番言語用的都是廣州話,看似倒沒驚動裡頭的茶客。

  “哎呀,久聞粵人好飲茶,想不到連粵地的茶館都是專供粵人的,難怪難怪。”

  這時靠外一位獨坐一桌的中年儒生,以戲謔的口吻道。

  何衡瞪了他弟弟一眼,趕緊上去致歉,“舍弟年輕,言語無狀,還望先生寬宥,粵人從不排外,先生安坐便是。”

  這儒生本只是聽不過調侃一下,聞言也笑了,手指點點何絳道:

  “看你年輕,沒見過盛世的模樣,老夫年輕時在金陵,最好的幾個樓子少說也得早半個月預約才進得去,可現在不行嘍,滿人漢奸欺行霸市,不少老字號都做不下去嘍。你們廣州人該偷著樂才是。唉!不知何時江南才得光複。”

  “是是是,學生無狀,”何絳也只不過發發牢騷,被倒霉這儒生撞破數落一番,眼珠一轉,道,“不過您老人家一人獨佔一桌,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我們幾個陪陪您老,也好聽聽您聊聊金陵風流,如何?”

  “你小子倒是會順杆子爬,”他學著廣州人笑道,“謀悶忒啦!(沒問題)”

  怪裡怪氣的口音聽得幾人不禁都笑了,氣氛瞬間輕松下來,又省了候座之苦,便樂得入座。

  “金陵不過是傷心往事,不如你們給我說說廣州風物豈不更好?聽說當今首輔擅權,視陛下於無物,可來到這裡,分明是一副盛世氣象,當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幾位有何教我?”

  既然長者有問,何絳便答道,“依學生所見,先生這說法未免太過了,萬歷變法,張太嶽秉持朝政時,不也有中興之勢嗎?若非人亡政息,天下何致由此奇禍。非常時節,以超世之才大權獨攬,變法圖強亦無不可嘛!”

  “這麽說你認為這沐大人竟可比肩張太嶽了?”中年儒生反問。

  “不是可比肩,而是必須超過他方可,如今國勢比萬歷時衰頹萬倍,不如此談何光複?”陳恭尹,也就是剛才為首的書生答道。

  但何衡雖是他們的好友或兄長,似乎卻有不同的意見

  “半峰兄之言,衡不敢苟同,太阿倒持,終究取禍之道,如此人心不穩,政令不一,如何能與韃虜相抗?且此間所謂盛世,乃是損大戶而拉攏小民,與闖獻之流無異,短期可用,然孟子有雲,無恆產者無恆心,小民難為所恃,士紳方為國本,但長此以往恐怕士紳皆向虜矣。”

  “且首輔似輕經義,重雜學,實乃舍本逐末之舉,怕是會招致非議。”

  中年儒生舉杯剛準備喝下,聽了又放下茶杯,詫異道,“不致於此吧?我聽說瓊州的士紳不是踴躍支持,又出錢又出力的嗎?”

  “瓊州終究化外之地,被商貿的暴利所惑不足為奇,然而中原豪族眾多,哪有那麽輕易接受改易名教,還要放棄萬頃良田,跟朝廷去做那不可知的商貿?”

  “兄長,我們家又沒幾畝田,你替他們操這個心幹什麽,要我說那些人不勞而獲,壓榨佃農,分了他也好。”

  “你小子懂什麽,我非是幫他們說話,而是替朝廷擔憂。萬一沐大人落得個張太嶽的下場,大明就沒救了!”

  結果兩兄弟又吵將起來,這文人吵架自與市井不同,更像是辯論,你一言我一語,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中年儒生也不說話,就笑眯眯地在一幫看戲。

  最後陳恭尹見已經招來旁人側目了,趕緊製止,“你們倆兄弟怎麽跟冤家似的,每回出來都吵架,聽我一言!”

  “你們倆所慮都有理,但沐大人終究和張太嶽不同,張太嶽是文官,而沐大人可不是!”

  “妙哉!”中年儒生突然把杯一頓,“不是文官才好!”

  好什麽好?何家兩兄弟被他唬了一跳,都忘了繼續吵下去。

  這時一位更年長些的文士擠了過來,抱怨道,“你這家夥,讓你上書院去,你非要約我來這裡見面,在外頭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擠散了。”

  中年儒生起身賠笑,“太衝兄,我是怕你日日在世外桃源治學,按咱們首輔的說法,就不接地氣了。”

  “你才不接地氣……”黃宗羲沒好氣道。

  “太衝?啊!莫非您是梨洲先生?”

  何絳那天去碼頭看過熱鬧,仗著年輕擠得比較靠前,此刻將他認了出來,“確實是黃梨洲先生!”

  不想竟得遇當今新學的鼻祖,幾人連忙起身一番見禮。

  “太衝兄,所以讓你出門嘛,這不一出來就碰見這幾位俊彥,怎麽說來著?北田四子是吧?說得挺有見地的。”

  這時陳恭尹突然想到能約黃宗羲出來喝茶的人,必然名頭也不小,一時有些懊悔,竟一直未請教別人的名諱。

  “學生實在太過失禮,竟忘了請教這位先生。”

  “忠清你也太不厚道,與人同坐一桌,卻也不通個名姓。”

  陳恭尹早幾年也在江南一帶聯絡抗清,一聽就明白了。

  “原來是顧先生當面,當真失禮……”顧炎武的名頭自是如雷貫耳,幾個小輩又是好一頓恭維。

  “哈哈,無妨,是你們聊得太精彩,我都忘了這回事了。”

  幾人連忙謙遜一番,待入座後,茶館的小台子上又出一位說書人,一聲醒木拍響,幾位都是有素質的人,此時也就放下寒暄。何絳興奮得還在朝陳恭尹擠眉弄眼,小腿被他哥踹了一腳,才悻悻閉嘴。

  “今日又是出報紙的日子,照規矩便不講書了,列位且細聽。”

  “蘇將軍輕兵突襲,韃清望風而逃,英德光複。九月初五,我軍偵知……”

  收復失地的戰報,被說書人職業病般地演繹一通,什麽一炮十裡糜爛啊,什麽蘇誠與一怪獸一般的韃清大漢大戰三百回合什麽的。

  講得就跟四猛八大錘似的,蘇誠一個好端端的青年帥哥都被說成身長八尺腰圍八尺的好漢。

  不管信與不信,勝利的消息都讓茶館沸騰起來,人們恨不得以茶當酒來慶賀。

  說書先生再拍拍醒木,讓人們安靜下來,繼續念接下來一則政務新聞,內容是某某縣土改成果豐碩,豐收農民載歌載舞歌頌新政,歌頌沐大人什麽的,然後宣布下一批土改縣鄉的名單。

  這時茶館內的人就有些神色各異了,一些打扮樸素的聽了自是面帶喜色,想著什麽時候該輪到我家了,而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臉色就頗為精彩了。

  “誒?那個不是陳家老爺嗎?怎麽跑了?他家不是經商的嗎?”何絳問道。

  陳恭尹搖搖頭,“經商是經商,可他們在番禺縣也置了不少地,怕是急著回家料理吧。”

  “眾列位,下面這個消息你們可要細聽了,可事關你們的前途。”

  這麽一說,把眾人的胃口都吊起來了,什麽玩意這麽厲害?

  “啪!”醒木一拍。

  “諸位!眾列位!今日報紙三版,乃是各地官學吏員短訓班的招生簡章,四版全為十月秋闈的公告及招考職位表!”

  眾人一聽,這可不正是事關前途嗎?就算是僅粗通文墨的市民,他們那天也見了,連工人都可以當官,憑什麽我不行?聽見這個消息,心裡不禁也有些癢癢。

  正當他們屏息凝神,豎起耳朵的時候。

  “欲聽後事如何……”說書先生連後半句也不說了徑直溜了。

  接下來小二抱著一大摞報紙走上台,“賣報啦,今早剛出廠的新民日報,上載今年秋闈公告,三文錢一份啦!”

  “X老母!”“X家產!”“龜孫兒!”“MMP!”

  這生意真特麽會做,這可算缺了大德了,頓時罵聲四起,但那小二依舊面帶笑容,走下各個茶桌。

  罵歸罵,在小二遞過來的報紙面前,他們大多還是選擇了掏錢,畢竟不過半頓早飯的耗費而已,就是這推銷方式太缺德。

  “這奸商!”何衡罵道。

  “算了,又不貴,生意人也有難處,你們都買一份吧,朝廷正是用人之際。”

  取過報紙,陳恭尹自己掃了眼輕輕放到一邊,可無論何絳,還是一直沉默的的梁梿,甚至剛才對新學新政頗有微詞的何衡都盯著表格看得十分認真。

  而黃、顧二人中,顧炎武也在認真研讀,黃宗羲卻連報紙都沒買,就看著他們。

  他可能早就看過了,聽說首輔視梨洲公如師,說不得這一整版的表格還有他的功勞。

  黃宗羲突然嚴肅道,“你們聽好了,按新政體制,你們一旦考中,若政績平平,說不得一輩子都要在一個小圈裡打轉了。且如今朝廷基層擴大,位置多了,但競爭也甚於往常十倍,若想今後有機會主政一方,或入中樞一展宏圖,最好選自己有志,並且擅長的職位,如此才有機會一展才華,不致鬱鬱一生。慎之!”

  “當然,如果你們有自信,可以來萬木草堂面試入學,首輔大人有時也會來講一兩堂課,忠清,回吧,再晚趕不上食堂飯點了。”

  見顧炎武仿佛沒聽見一樣,黃宗羲一把抽出他手中報紙。

  顧炎武當然抗議,“幹什麽?你不知道我一看書就物我兩忘麽?你是山長,就不能讓廚子給你多做一份?”

  “晚上有課,沒時間。”

  “晚上上什麽課?”

  “大人們下了值,要來聽我講《明夷待訪錄》。”

  “唉!好吧,雖然我也想聽,但是給你們朝廷當官兒真累啊。”

  黃宗羲懶得睬他,徑直就走。

  “誒?太衝兄等等我,”遠遠還能聽到顧炎武說話,“我也寫了本書,您看看能不能也在你的書院講講……”

  幾人聽得滿頭黑線,這前輩間的交流似乎也那個……很接地氣嘛。

  良久,陳恭尹問他們,“你們都挑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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