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於香車寶馬之上,我才真正有了空隙細想此事巨細。
如今天下三分,西胡汝,北涼鴻,南泛夜。其中涼鴻勢強,泛夜較弱,胡汝則極快崛起,不可小覷。近來胡汝頻繁騷擾涼鴻邊境,更同時侵犯泛夜百姓,猖狂而不可一世。涼鴻因此欲與泛夜結盟,以共同抵抗胡汝,必要時相幫相助。隻是國家間結盟須有保證,父皇與泛夜國君孟登商議的結果便是,互換人質。
泛夜派來涼鴻的人質,是皇太子孟全。與此對應,涼鴻雖未立太子,也該派遣皇子前去交換。隻是到底鴻強夜弱,人與人之間的交易尚不公平,何況國家。父皇借口帝子不是年紀尚小便是體弱,均不宜長途跋涉,因此便退而求其次,命我這嫡么帝姬前去泛夜為質。
如此,一來泛夜太子在涼鴻手中,實為無形牽製;二來即便日後結盟破裂,涼鴻也不過損失一帝姬,還隻不過是舞姬出身的婕妤所出,掛了個嫡系的名分。
我賜封為伶月帝姬不過十日,涼鴻與泛夜的約定便定下。這實在太過巧合。可我還未及細思,更或許是不願不敢細思,泛夜太子孟全已到涼鴻。我不得不盡快動身。
臨行前我終於再次見到了父皇。他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皇后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笑容;汪谷珊則連看我一眼都不曾。隨行不過二十名兵士,三駕馬車,一輛供我乘坐,余下兩輛放置禮品。
本以為嫡么帝姬的身份是我向汪谷珊復仇的開端,不曾想卻成了我離鄉的理由。涼鴻帝都終蜀與泛夜帝都忝渠相距千裡,漫漫路途,我能否再見到汪谷珊都是未知,更罔論慰母亡靈。
曲終請了皇后恩典與我同行,饒是自願,離宮時都不禁淚流。我卻一滴淚也未曾沁出,滿腔心灰意冷,隻覺前路渺茫,都已無力想象。
我們日行不到百余裡地,夜間休息又早,即便如此也即將抵達,已到泛夜境內。
這日我正下車透氣,那二十名兵士自顧自在一邊胡謅,卻突聽得一聲慘叫從林中傳出。一名兵士前去看了看,回來時面色煞白:“是車夫……是胡汝軍隊!”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慌亂。曲終緊靠在我身邊,怯怯的喚了聲帝姬;余下的兩名車夫驚的都已站不穩;那二十名兵士緊握兵器,有幾個卻顯然手抖的厲害。
這林子雖望不見盡頭,但也斷然藏不進一支軍隊。我暗中穩了穩呼吸,盡力使聲音同常日無異:“你說清楚,是否隻是胡汝散兵?”
那名兵士還未回答,一人聲音已自林中傳來:“便是胡汝散兵,也能駭的涼鴻將士魂飛魄散。真不知涼鴻是如何大言不慚,道是要滅掉我胡汝呢。”
此話一落,隨即又響起一陣嘲笑。一隊人出現在視野之中,不過五人,均騎著高頭大馬,為首的少年跨騎的是匹白馬,身著玄色窄袖蟒袍胡服,墨玉鎏金冠束發,劍眉星目,豐神俊朗。方才說話的想來是他無疑。
他左後方那人手中提著一顆人頭,揚手間直直擲到我們之中,曲終倒也罷了,連那二十兵士竟都倒退了幾步,又被這胡汝人譏諷一番:“這家夥方才自己撞上來,問他句話也哆哆嗦嗦說不清楚,爺今日恰巧沒什麽耐性,就給了他個痛快。原以為不過是遇上了個沒膽的,卻不知原來涼鴻人俱是膽小如鼠啊!”
那幾人的笑聲驚飛了林中鳥雀,為首的那名少年卻隻輕挑了挑嘴角。看他衣飾氣度,顯是身份不凡,看年紀極有可能是胡汝當朝的達官顯貴之子。除他之外,余下四人樣貌普通,應隻是尋常兵士。
若真如我所想這般,事情便著實棘手了。涼秦帝姬前往泛夜途中卻被胡汝之人抓走,泛夜雖必會盡全力救助,涼鴻卻大有聽之任之,作壁上觀可能。畢竟所謂“嫡么帝姬”本就是虛假。而泛夜與胡汝實力相差極大,定會不敵,涼鴻坐觀二國相鬥,正可坐收漁利,欺凌騙詐泛夜賠償。
若落入這少年之手,後果如何便再難預料。我垂了眼簾,正思索脫身之計間卻突被一陣疾風帶的向後了幾步,一縷發絲被羽箭挑起,羽箭箭尖射入身後車廂。
領頭的少年收起弓箭,不顧同伴口哨噓聲,衝著我向一旁揚了揚下巴,示意我去看:“看模樣你是主子?是不得人心嗎,奴才都要跑了。”
我一驚,轉頭看去,那二十個兵士果真已拿著兵器偷溜了一段路了。
上前一步,曲終急道:“站住!帝姬還在這裡呢,你們不敢同人打也罷了,怎能拋下帝姬自顧逃跑?!”
見被發現,那些人頗尷尬的轉身,其中一人卻大聲道:“什麽帝姬,不過是無關緊要之輩,否則怎會被選去當人質!為她送命,哪裡值得!不跑才是傻子!”說罷又轉身逃跑。
這話似有點破迷津之效,眾人目光如在看燙手山芋、待宰羔羊,唯恐避我不及,連武器都一並丟棄紛紛慌張逃竄。我瞥見胡汝那五人看好戲的神情,默歎人性醜惡,握住曲終手臂,一時間心思千轉百回:“好啊,你們便逃吧,且瞧你們能逃去哪裡。”
清越自信的聲音似一道無形屏障。有幾人腳步猶疑,有幾人停住步子,我一鼓作氣的說下去:“你們說的不錯,我這帝姬確實有名無實,不值得你們賠上性命。隻是再如何本帝姬終究是帝姬,你們卻不過是士兵。若本帝姬被抓,你們難道便能逃出他們之手?即便此時逃脫,回到涼鴻又如何向父皇交差?若是躲藏起來,首當其衝牽連的便是各位的家人。這便是逃的後果,諸位自己斟酌。”
所有人俱停在原地,那五人也不言語,隻有風聲吹動林葉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
“若我們不逃,不同樣是一死嗎?”
還是方才說話那人,他跑的最遠,此時慢慢走回,其他人也隨之回步,顯是對他言聽計從。
“你們怎知留下與他們一戰便定是一死?”在敵軍眼皮底下如此說還真有壓力,我努力隻去看我的人:“傳言是說胡汝人個個驍勇善戰不錯。可是人數上,他們五人,你們加上兩個車夫是二十二人;馬匹上,他們五匹我們三匹,同樣差不到哪裡。若你們能順利將本帝姬護送至忝渠,無論如何回國後朝廷也會有賞。本帝姬更可就此事寫信上奏,替你們請功。本帝姬雖說是人質,但這種事情於本帝姬而言也到底還是小事,父皇也不會不允。”
二十人已全部回到我身邊,手執武器對著那五個胡汝人,那兩個車夫也守在我和曲終身側。那少年卻忽而笑了一聲,語氣似有讚賞:“我又改觀了。涼鴻莫非是靠女子撐起來的,這般能言善辯,果真蠱惑人心。”
我皺眉間他抬手比了個手勢,擋在我面前的那名兵士立刻僵了僵身子,他那邊其他四人卻調轉了馬頭。
“在下胡汝平州王桓恪,敢問帝姬芳名?”
我看著他拱起的雙拳,許久微微福身:“涼鴻伶月帝姬,蕭月穆。”
“雲心月性,穆如清風。好名字。”切切實實讚了一聲,桓恪拉了拉韁繩,白馬前蹄揚起,打了個響鼻。
“桓恪與伶月帝姬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既然伶月帝姬是去往忝渠,”他笑,眉宇明朗,“相信我們終有再見之日。”
直到他背影消失,並馬蹄聲也聽不見了,我才緩緩松開緊握雙拳,後知後覺手心一陣刺痛。慢慢舒了口氣,見那些兵士們仍自怔怔,我提了裙擺當先上車:“走罷,到底是邊境之地,總歸不安穩。此地不宜久留。”
眾人諾諾應是。我又命簡單安葬那名車夫,到底不能教人身首異處;再令一個會駕車的頂了他的位置,如此才繼續趕路,那些兵士和車夫也不再懈怠。
三日後到達忝渠,自有人前來引路。馬車停在政見殿階下,石階兩側站滿泛夜官員,紛紛對我行禮致意。這便是強弱之差。我記得有一年泛夜使臣至涼鴻,父皇不過在蘭步坊置了幾桌簡單酒席,兵部尚書汪仁更未曾出席,也顯是得了父皇的默許。而我一介女流,作為人質前來泛夜,卻受到如此禮待。
走至殿中,更連泛夜國君孟登都早已擺好笑臉:“伶月帝姬舟馬勞頓,風塵仆仆,實在辛苦了。”
我盈盈福身,並不盛氣凌人,有的話卻不得不說:“伶月來遲,叫國君等待,實在不安。實是在泛夜邊境遇上胡汝將士,這才耽擱了些許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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