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登臉色登時僵住,整張臉上笑容要收未收,十足尷尬。
我此語半是陳情半是抱怨,真正想要表達的重點,明眼人一聽便知。若我在泛夜境內被胡汝兵士傷到,泛夜責任難逃,縱使涼鴻面上寬宏大量,暗中也不會給那皇太子孟全好果子吃,何況孟全境遇如何本就難言。
我既出質泛夜,自然不是多得寵的帝姬,孟登等人也必定能想明這一點;又是孤身在外,短時間內他們會畢恭畢敬,時日長了也難說會如何。但對外我畢竟是涼鴻嫡么帝姬,代表涼鴻。這一番話就是要他們聽出我的威脅,就是要他們明白,不要把我當作不舞之鶴。
“是泛夜思慮不周,竟使伶月帝姬遭此險情,是老臣責任,得空必單獨向帝姬謝罪。”卻是在一旁站著的一人發話,著一襲鴉色直裰朝服,腰束青色蝙蝠紋犀角寬腰帶,左手一隻寒玉扳指,冷光明滅,看衣著應是丞相:“萬幸伶月帝姬無所損傷,也是伶月帝姬吉人天相,能夠逢凶化吉啊。”
我淺笑點頭應過,心中不禁暗讚。這丞相兩句話間,賠罪、承罪、回敬,一氣呵成,毫不生硬。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全了孟登面子;又指出我並未受傷,暗示我勿要緊抓此事不放。泛夜原來也不全是泛泛之輩。
再抬頭間,我卻不經意瞄見孟登看向丞相的眼神。其中感激、焦慮、擔憂,竟還有仇視,種種矛盾混雜,竟有沉重之感,難以言說。
我斂了目光去看丞相,一派安然自得,自成氣場。孟登的那道目光未作多少掩飾,我都覺察,他身在其中卻一副渾然不知模樣,臉上從容不迫,舉止自如。
泛夜真正的掌權者,定是這丞相無疑。
我不再去看任何一個人,隻聽著孟登聲音自上傳來,並無異樣:“伶月帝姬遠道而來,泛夜理應為伶月帝姬接風洗塵。皇后已親為伶月帝姬布置了一處宮殿,以供伶月帝姬安置。”
我再次微微福身謝過,與曲終隨宮女去到后宮,余人散去不提。
我所居的宮殿卻懸了“林風殿”的牌匾,不似其他。泛夜皇后著素質雉形深青衣,朱色素紗中單,鬢間簪金銀琉璃花釵,端莊典雅,候於皇后宮宇長樂宮外,攜我步至林風殿外。
見我望著那黑漆金字,皇后笑言解釋道:“本宮聽聞伶月帝姬落落大方,嫻雅飄逸,故想起‘林下風氣’一詞,宮名便由此出。萬望伶月帝姬笑納喜愛,則不勝欣喜。”
我心中嗤笑,面上少不得與她互相客套一番。林風殿殿前設“有容德大”屏門,台基下東西分設銅鹿、銅鶴、銅爐各一對。邁步向殿內徐徐而行,映目先見五層石青台階,上建垂花門,向外一側的梁頭雕成雲頭形狀,其下垂蓮柱雕飾為花萼雲,雙柱相連處所雕“玉棠富貴”樣式。前院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簷下飾彩繪蘇式彩畫,前簷明間安風門,余皆為檻窗。室內明間與次間以雕紋玲瓏落花罩背分隔,以楠木製作,精致細雅。罩前設地平台一座,平台上擺置紫檀木雕鏡心屏風,屏風前設寶座、香幾、宮扇、香筒等。東側有花梨木雕竹紋裙板碧蔓隔扇,西側有花梨木雕玉蘭紋裙板玉璧隔扇,分別將東西次間與明間隔開。東西次梢間均以花梨木透雕纏枝葡萄紋落地罩相隔。
後院正殿五間,明間開門,簷下施以鬥恚尾駛:箝艸隼齲屏鵒哂采蕉ァG伴苊骷浣喲┨糜肭暗釹嗔A磧形鞫懇患洌髖浞咳洹T耗諼髂轄怯芯ひ蛔6說氖腔蠼跣澹確欠病
我一邊盈著笑聽皇后介紹,一邊恍惚憶起,當初與娘親方搬入鏡花宮時,我還曾很是歡呼雀躍了一陣,想著這宮殿名字別致新穎,不落俗套。得了封號“伶月”後,回溯過往種種,卻可笑不過鏡花水月四字,終是虛無一場罷了。此時雖知泛夜皇后不過是逢場作戲討好於我,卻當真是喜歡這名字與宮殿布置的。數聲道謝中,倒著實有些真情。
孟登派人前來傳話,會安排晚宴為我洗塵。便在午膳時小擺幾桌,為那些兵士和車夫餞行。這幾日相處雖談不上怎生愉快,可如今到底身在他鄉,他們一走,我與涼鴻的聯系便又少幾分,因此席間也頗有些感懷。
見他們已酒飽飯足, 鼓腹含和,我便命曲終將一封信箋遞給那日的領頭人:“這是給父皇的,煩勞你們轉交。本帝姬已將本次之事一應寫在其中,你們回去後也應能得個一官半爵。”
眾人大喜過望,欲要磕頭謝恩,被我止住,便舉起酒杯向我敬酒。我方飲盡一杯時,那領頭人卻突地站起,神色堅決:“護送帝姬是我們分內之事。我等卻貪生怕死,使帝姬陷入危險。帝姬卻不計前嫌,為我等謀好出路。如此恩重如山,單過實在不敢再受!”
余下之人見此也紛紛站起,垂頭抱拳,有了幾分兵士樣子。我淺歎一聲,看著他們:“當日事出緊急,所謂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本帝姬那席話也是為自救,你們此番也確實將本帝姬成功送至忝渠,本就是有功的。言必信,行必果,本帝姬隻是在踐行當日諾言,你們不必如此。好了,”抬手止了又要說話的單過,我輕輕笑笑,“如若你們當真覺得受之有愧,便時常寫信於我,同我說說涼鴻之事。若有一日本帝姬能回鄉,你們便請命前來接應。如此,也算善始善終了。”
午後燦陽高照,平生幾分熱意。我望著他們漸行漸遠,心頭竟生出悲愴蒼涼。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不過離涼鴻十日,卻有恍如隔世之感。回手遞給曲終一方手絹,她雖未出聲,我卻知道,此刻她必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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