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絕情誰人懂?往事卻如風!
眉間已生霜作雪,清寒入骨。歸途唱何處?初心總易負。
恍惚隻一瞬,我直直望著佇立默然的宗政煦,片刻牽起得體笑容:“原是泛夜大鴻臚大駕。請恕平州王與伶月有失遠迎。”
宗政煦仍立在原處半分不動,我側身向桓恪靠了靠,抽出一隻手比向另一側:“路途遠遙,大鴻臚若鞍馬勞頓,伶月這便著兄弟為您安排小憩……”
“不必了。”終於開口,聲音不知為何略有沙啞。宗政煦垂了目光慢慢走到案幾對面,穩穩落座:“煦以為,故友久別,重逢之際當以敘舊為先。”
桓恪的手突然松了些力道,我不解望去,他隻淺笑搖頭,以目光相詢方才是否握痛我。同樣微笑否認,我低眸看著那雙修長有力的手,覆手與他十指相扣。
“……平州王與伶月帝姬這般親密,煦在一邊看著也自覺十分溫馨。”宗政煦許久輕笑,語氣卻涼薄:“只是煦此前一路走來,無人不讚平州王妃秀外慧中,錦心繡口。似乎王妃芳名喚作孟拂檀?煦在此恭賀平州王得娶賢妻。”
淡淡一笑,桓恪頷首:“多謝大鴻臚美意,桓恪定借大鴻臚吉言。”他偏頭笑望我,惹我默默紅了臉頰:“既得佳人,必不相負。”
罕見滯聲,宗政煦片刻方牽強笑道:“二位莫再與煦玩笑了。雖說世間盛傳胡汝平州王欲娶涼鴻伶月帝姬為妻,可消息也隻到此步止。何況煦與二位俱知,此說法恐怕不過是逢場作戲……”
“戲假情真。”篤定回話,桓恪堅定,定定與宗政煦對視:“況且大鴻臚未免武斷。大鴻臚擅長情理兩分,桓恪卻深陷紅塵。大鴻臚認為欲行大道不可與情纏,桓恪卻願為情字篳路藍縷。”不間斷說到此處,桓恪緩和些語氣,帶著笑意扣緊我手指,抬起落到桌面上:“而拂檀也願為未來拋卻過去。這般女子,雖桓恪今時今刻只能予她未婚妻的名分,但終有一日,”他回眸,星辰滿蘊,耀得我紅了眼眶,“桓恪定許她紅妝十裡,尊榮無雙。”
情劫易結難解,我知曉此理,但卻放心付一顆真心與桓恪,只因他的那顆赤心早已與我相系。此時此刻似乎世間隻余我二人,我莞爾柔聲,十指連心:“我不要十裡繁華,長街宴盛,也不要堂皇富麗,雍容雲端。隻盼繁花晨露,疏雨修竹,余生與君盡清歡。”
我們執手相望無語,情之所鍾連宗政煦言語都一並覺得朦朧恍惚:“平州王與伶月帝姬情深至此……實於大局有利。煦想起還有物件忘在馬車內……暫且,先行告辭。”
余光瞥見他掀簾而出時似是踉蹌一步,我還未及反應,身子已先被桓恪攬近。他的唇乾燥而柔軟,溫暖又清爽,與我相貼時安心般長籲了一口氣,暖流瞬時流遍周身。我毫無辦法,只能如絲蘿般緊緊依附,模糊的想著不知口脂還余幾數。
待面容緋紅的隨桓恪出了營帳,抬手便先給偷笑的鑄豐一個爆栗:“就你心眼多,倒是借著我給別人使不痛快呢。”
“王妃恕罪。”他忙不迭討饒:“我總覺那泛夜大鴻臚一來日子就難像之前那般愜意了。何況當初也是因他之故王妃才受傷,這回讓他措手不及懵一次也不算報復。”
輕笑出聲,桓恪拍拍鑄豐肩頭:“這股記仇的架勢倒是不錯,可比兵書兵法牢靠。”在我嗔怪前輕捋順我發絲,桓恪眸光如星,柔和細致:“他既來此,總是出了大事,不得不與你我相商。只是在共談前我想他怕也有話要獨與你說。我與鑄豐先去巡視軍營,你帶上件薄紗。這時節晚風總也漸起涼意。”
我欲言又止,片刻闔唇點頭,望著他背影漸行漸遠。心間五味雜陳,我依言搭了薄衣在臂彎,問明宗政煦所在後便緩步行去。他卻正對著遠山層巒出神,一襲鴉色衣衫,清寂入骨,如將至的漫漫長夜,萬千掙脫不得。
我走近些,垂眸輕聲:“大鴻臚一路辛勞,不若還是先入帳休憩罷。”
“……多謝帝姬體恤。”他愣了愣神,回身略有沉默。片刻啟唇,聲音極輕極小,我幾乎要聽不清:“帝姬如何更名易姓呢?煦還一直想為當初稱呼之事致歉,帝姬卻先拋卻舊日。”說著似憶起過往,他抬頭與我對視,眸色深深:“帝姬脖傷……可好全了?”
我未料到他會問此事,怔了怔回話:“已無礙了。有勞大鴻臚掛念。”
此番與宗政煦重逢,我總覺他似有若無透出種哀然,像是驟經什麽變故,或是突曉何事真相,一時令他難以承受。他此來胡汝,與其說是有事相商,更莫若說像是借此次離開泛夜逃避何事。但此刻的他與我,彼此俱已失了多問一句的立場。何況命運無奈本是常事,只因他人前總是成竹在胸模樣,此時這副失意落寞神色才格外清晰。
正有些出神,耳畔卻聽到有人在喚“月穆”。我頗有些驚愕的去尋聲源,卻對上宗政煦執意深沉目光:“那晚月穆要煦如此稱呼,不知現在可還為時未晚,幸而遇予?”
訝異片刻,我猶豫低聲:“名姓不過為方便稱呼,自隨大鴻臚之便。”其實這稱謂或於宗政煦或於我都略顯親密,但他幾乎懇求語氣實使我難以說出拒絕之語。心知聊到此處也該結束了,我微微福身:“時候不早,伶月還要陪王爺一同巡視軍營,不便招待大鴻臚。晚間用膳時,伶月再同王爺向大鴻臚賠罪。”
他並不回話,只是仍自寂寥的立在那裡。我心中暗歎,方回身欲走,卻聽得身後低語疲倦:“……花深深,柳陰陰,度柳穿花覓信音……君心負卿心。”
“……怨鳴琴,恨孤衾。鈿誓釵盟何處尋。當初誰料今。”我緩緩續語,深吸一口氣:“往事如風,業已散盡。大鴻臚切莫思慮過度,也萬勿流連昔日。……蕭月穆三字,於今日的我來說已是過去。大鴻臚若執意如此相喚,我自然應答,但其中含義,與伶月二字相較並無不同。伶月言盡至此,告辭。”言罷再無猶疑,舉步離去。
其實宗政煦大可不必如此。我早已從曾經中全身而退,也幸而因那悵惘當初才得這明晰當下。縱他那時為利欺我,也是我會錯他意在先,他委實談不上一個“負”字。只是未料到他對此事竟是這般耿耿於懷。驟一提及,我倒不免有些感懷白駒過隙,時光飛逝。
當晚我與桓恪相攜而去,再見宗政煦時他神色已無白日那般倦怠,我這故人望著也覺欣慰。伸手推了兩杯清水過來,宗政煦悠然自得似在自家:“夜已深,煦便不以茶招待,還望平州王與月穆見諒。”
“君子之交本就淡淡如水,大鴻臚實在客氣。”桓恪同樣自在執杯:“胡汝泉水清冽甘甜,倒是大鴻臚此行定要多加暢飲。”
淺笑算作回應,宗政煦很快斂了笑意,正色正言:“煦此番冒昧前來相尋,確是泛夜驟生變故。皇上突染頑疾,已是夕陽黃昏。因此他正欲著人前去涼鴻,替回泛夜皇太子孟全。”
“突染頑疾?這般嚴重?”我蹙眉,心頭卻知孟登身子雖不算強健,卻也無甚大礙。其後隱情,恐怕正是宗政父子最為明了。
我凝眉思索間桓恪覆手上來,喚了聲“拂檀”;誰知同時宗政煦也在對面道出“月穆”二字。我下意識先轉望桓恪,微愣一下又看向宗政煦,他卻闔唇移了目光。將手向桓恪手心縮了縮,我啟唇輕聲:“若是如此,孟全身為皇太子,確應回至泛夜繼承大統。只是何人去替他……”腦中閃過一人寒意彌漫的冷笑神情,我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三皇子孟燁寒?”
頷首確認,宗政煦緩言:“不錯。孟燁寒乃是皇室皇子中之佼佼者,其能力地位都遠勝他人。而孟全資質平庸,只因是嫡長子方得了皇太子之位。若能從長計議,相信孟燁寒至少能爭得留在泛夜。但如今情勢急迫,涼鴻知曉皇上情況,已在催促盡快易換人質。孟燁寒便成刀俎魚肉,別無選擇。”
“若皇太子孟全回到泛夜繼位,宗政丞相與大鴻臚似乎更易成事。但若從長遠計,孟燁寒若在泛夜,至少在日後與涼鴻一戰時可免後顧之憂。”桓恪沉思分析,宗政煦卻輕笑:“平州王是認為,孟燁寒能夠穩住我泛夜局勢?抑或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欲煦與孟燁寒鶴蚌相爭,坐收漁利?”
“大鴻臚以己度人之心,桓恪自愧不如。”桓恪同樣微笑, 兩人靜靜對坐,針鋒相對:“大鴻臚若認為自身烽火連天之時還分身有術能顧及保全泛夜城池,那桓恪今日之言便隻做流水落花,大鴻臚聽過便忘即是。”
針落有聲,我輕嗽聲音便分外清晰。收了凌冽相對氣勢,桓恪將我手扣緊些,正欲言語我先搖頭示意無妨。“今世風雲莫測,難以預料。到時戰場會在何處,各方實力如何尚難定論。依我拙見,無論胡汝泛夜,總是以和為先,以靖為佳。況且孟燁寒若能留在泛夜,一旦事有變故或突然有需,或許還需由他出手出面。”我望著桌上燭影搖紅:“何況以他心思,也隻恐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與其在一旁看他動作,倒不如我們賣個人情,以便日後行事。”
沉默未語,似出神到了別處,宗政煦良久方道:“月穆既也如此提議……煦願從言。只是該如何令孟燁寒不必前去涼鴻?”
“他不得不去。”我徐徐開口,心間緩緩湧上悲哀與糾結,面上平靜冷淡的說著:“孟燁寒能夠不為人質的前提,恰恰便是先為質子。而他回歸泛夜的理由……”
如若面前有一面銅鏡,我或許便能看到自己毫無感情的,殘忍漠然的雙眸。但我只是垂眸,多此一舉的將頭偏向另一側,不願看見桓恪的驚詫與失望。
“倘若孟全無法全身而退,不能再回泛夜,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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