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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50章 月越澄空
似俱未料到我會這般言說,桓恪與宗政煦二人良久沉默,無人讚同亦無人反駁。與桓恪相牽的那隻手似成多余擺飾,冷眼旁觀,冰涼入骨。幾案之上燈燭弱柳扶風,映得在場三人面上忽明忽暗,望不清彼此神色。

許久,身畔才傳來熟悉聲音,明知開脫,故作無意:“若孟全無法再回泛夜,忝渠后宮自然以孟燁寒為尊。只是這樁事既是於孟燁寒最為有利可圖,那我們便隻助他與孟全相見即是。其後他如何令孟全不得回至泛夜,便是他自身抉擇。”

執緊掌中輕顫的我的手輕輕捏住,桓恪目不斜視,宗政煦搖頭低笑:“依孟燁寒手段,與其兄見面之日便定是孟全命赴黃泉之時。抉擇看似不少,於他而言,實則只有一條路。”

他的目光茫茫似霧,如聲音一般低沉,未知感懷:“那日與月穆分離時,煦曾言人命最是輕賤。此時看來,月穆已明曉此理。”

一驚之間囁嚅難言,我欲反駁卻無言,桓恪卻已扶我起身,語氣並不友善:“大鴻臚若想懷緬曾經,還是另選時日罷。已至深宵,我二人不便再擾。若有旁事,”搶在宗政煦開口前發話,桓恪拉我轉身,“明日再敘不遲。”

快走不暇的隨桓恪出了營帳,我望著他扣在我腕上的手,心尖密密匝匝浮上零星委屈,便站定腳步不再隨他向前。桓恪被我扯住,回身看來,是難得的面無表情的臉。隻瞧了這一眼便心酸更甚,我垂眸賭氣道:“既已更深露重,還是早些休憩為好。我先回營帳,王爺請自便。”言罷扭身舉步。

他的手松了力道未做挽留,我咬著唇疾走幾步,手落進他手心時卻被一把牽住。黑暗中只聽到腳步窸窣,我未回頭,就著這姿勢聽他輕聲:“我並未生氣,也並未責怪……只是心疼。”

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濕。驚鵲棲未定,飛螢卷簾入。黑夜中似有蟲獸鳴聲,朦朧如風,遙遠似月,聽不真切。而明明就在我身後不過一臂遠的桓恪,言語輕如縹緲煙雲,無論怎生努力也終是挽留不得一絲蹤跡。

“你我相遇相識在他之先,但論相處相伴,卻是他近水樓台。他曾對你說過哪些話語,曾對你有怎樣影響,曾對你有如何傷害……縱我氣惱不忿,也只是因對此往事的一概不知,無能為力。歸根結底,我只是在氣悶自己。若我一早初識時便將你帶至胡汝,便將你留在身邊,斷不會令你承受半分多余苦楚。隻悔當初放走你,才致如今彼此忐忑難安。”

長草中嘶鳴聲漸小,我眼角酸澀,恍惚念懷。喉間哽塞難言,掙扎良久方得勉強啞聲:“若當初……你真得先一步將我擄走,或許你與我,便不會是今日這般光景。在你面前,我總是善意頗多,甚至易流淚,易軟弱,仿若不經世事,卻實則已見過世上危峰險灘,明曉叵測人心,炎涼險惡。你從不曾曉得我能夠心狠至何等境地,冷酷至何等境地,如何心機深重,甚而不擇手段,唯利是圖。蕭月穆本性如此……而若我是蕭月穆,便不可能是孟拂檀。”

我轉身,望進桓恪眸中:“可是澄廓。你想要的,你戀眷的,你心系的……都是熟稔光明的拂檀,而非陰暗疏離的月穆。拂檀渴求的關懷,於月穆是苛求,且終其一生,無法擁有,不配擁有。”

靜默間草叢蟲鳴又響過幾個輪回。我疲憊闔眸,方要言語,面前卻低低地傳出一聲笑。抬眸詫異望去,桓恪面上輕快,陰霾盡掃。他抿了唇角,勾出極溫暖,極釋然,極欣慰的一個笑:“我等你說這些話,已經等了很久。”

“……什麽?”懵懂不明,我怔怔看著這少年上前一步,月光下我與他身影相疊,極盡繾綣。

“初相遇時,你是涼鴻月穆;相知相依時,你是孟姓拂檀。澄廓傾心於拂檀不錯,但桓恪最初驚鴻一瞥,一見鍾情之人乃蕭月穆。桓恪身處沙場烽火中,自須殺伐決斷,猜度人心,沾染鮮血無數。你又可會反感厭惡,心生抵觸?”

眼底朦朦朧朧,虛晃間浮上一層水光,我隻隱約見他垂頭低眸看來,我似與星辰並存:“蕭月穆也罷,孟拂檀也罷,桓恪與澄廓既是一人,要的便從來是完整的你。至於你隻願對我任性,向我示弱……我欣喜尚且不及,怎會有半分厭棄?”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天淡銀河垂地。月華如練,長是人咫尺,心相憐。晚風驟起,卻如春風和煦,拂照著心間情緒不知是悵惘,是驚奇,還是喜悅。

良久默然後,我隻余喟歎低聲:“倘若我當真任性起來……無理取鬧隻恐都不得形容一二。”仰頭惡狠狠的瞪他,卻不知眼神亮如明月,更勝天星:“若到時你才再想逃跑,便是插翅也難飛。”

展眉輕笑,桓恪眸中星河熠熠,鄭重其事:“王妃縱下旨命澄廓退卻,澄廓隻兀自抗旨,不動如山。縱是飲鴆止渴,也必甘之若飴。”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面前這人會將我比作鴆酒。嗔他一眼,扭過頭去不再看他,桓恪卻扶正我面龐,俯低身子靠近。鼻端心間俱是縈縈繞繞,一點檀心萬斛香。

已到唇邊的阻止聲就因他清明眸中的我的身影而消弭,我垂了眼瞼,半是緊張半是甜蜜,滿心都想著若被人看見該作何反應。

耳邊突兀一陣酥然微癢,我下意識縮了縮,桓恪語氣輕柔,道了聲別動。沁潤涼意由耳垂傳遍全身,我驚愕抬手去撫,觸手可感的是熟悉花紋。

將余下的另一隻耳墜舉到我面前,桓恪輕笑,少年心性,滿目期待:“這耳墜與那紫檀玉貝琵琶同日而始,因實在太過小巧,我握慣了刀劍,一時之間著實難以完工。”

他輕嗽一聲,露出一絲羞赧來:“後來諸事纏身,我又不知你喜歡什麽樣式,隻好先將耳墜之事擱下。直到到達棘城,我才經由龐伯指點,先以金銀橫壓出蓮花形狀,再於花瓣與花蕊處鑲嵌上玉石與明珠。只是做好後卻一直無契機給你……喜歡嗎?”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瑪瑙、珊瑚、紅翡、鴿血紅……層層交疊繁複之下,這朵盛放的紅蓮,熠熠璀璨,珠璣勝月。而桓恪未明言的情意與辛勞,何嘗不更勝這和璧隋珠千倍萬倍?

我仰頭望進桓恪眸中。明我心緒與我相視而笑,桓恪小心翼翼為我戴好另一隻耳墜,扶住我肩頭,再一次俯下身來。闔眸間似見漫天星光,情不自禁的微笑,我抬臂環住桓恪。

唯有壺中日月,共與澄廓情深,無今無古無休。

至此夜此番談話前,我與桓恪雖也彼此心儀,但似乎總隔著淺淡的一層薄紗,縱使親密也絕非無間。但今晚這一番交心相談,著實醍醐灌頂,自此再無芥蒂隔膜,隻余兩廂傾慕。

心情無憂所望景色都一並宜人,因要與宗政煦商討事宜,行軍速度也放緩,雖事態急迫卻反生出些順其自然的隨性來。宗政煦已修書一封寄往泛夜,向孟燁寒陳明相助之心,快馬加鞭回信竟也很快便得,只有簡單凌厲的“為何相助,何利可圖”八個字。我攔了宗政煦,提筆作答,再收到的回復中筆鋒便無此前鋒利,表示願與我們合作。

我回信時宗政煦收了密報離了營帳,桓恪正寫信於桓鈞烈,因此孟燁寒應允後他二人俱是好奇。我便輕笑:“也沒什麽玄機。孟燁寒不信任我們,不過是知曉我三人已是聯盟,無緣無故助他爭奪皇位定有蹊蹺。他所憂之事無非是即便留在泛夜,依宗政丞相與大鴻臚權勢,他也絕不可能安安穩穩的做這個皇帝。我便告訴他,一者,孟全無用,若他繼任帝位, 泛夜只會更易攻破,到時我們行事便多一重阻礙。二者,天下情勢波譎雲詭,即便宗政丞相與大鴻臚此刻有心,若孟燁寒運作得當,結果如何也尚難定論。若他成,則希望他莫忘此刻人情,若他敗,我們也未付出如何代價。未虧本便是有利,這便是助他理由。其實孟燁寒自己也明白,留在泛夜阻力照舊重重,只是為爭一個機會罷了。如今這契機已送到他面前,他又怎會袖手不顧?這兩問,不過為求一個自欺欺人的心安罷了。”

撫掌而笑,桓恪頷首:“拂檀這雙善睞明眸最是厲害,一眼便望明人心所思所需。”轉頭望向宗政煦:“那我們便設計令孟全與孟燁寒在途中相逢,兄弟相見自會下車暢飲一番,互訴離情。孟燁寒動手的最佳時機便是此刻。”

“泛夜已遣人前去涼鴻接應孟全,我即刻與他們通信,命其在涼鴻邊境稍作停留,以便與孟燁寒相遇。”宗政煦說著卻未動彈,只是定定望住我,我與他對視時又垂了目光。

“此事大體已定。倒是還有一事,月穆或許更有興趣。”

“哦?”桓恪接過話尾,笑看我一眼:“拂檀身處胡汝,談論泛夜帝位,若還有所謂旁事,莫非事關涼鴻?”

我揚眉淺笑,卻聽宗政煦平聲附和:“平州王果真將才,料事如神。涼鴻西荒突發瘟疫,餓殍遍地,屍橫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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