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倒也不怪祝永亭。

　　冉操坐在輪椅上，比坐著的祝永亭要高出不少，因為祝永亭是跪坐的。

　　席地而坐，是古人最早的坐姿，這個階段歷經兩千多年，歷經夏商周春秋戰國以及秦漢，直至東晉談玄的興起之後，才出現一些新的起居方式。

　　但在東晉，談玄還是以對坐而談為主要的方式。

　　這個時候的坐，還是席地而坐，而且坐姿也有規范，其實所謂的‘坐’就是‘跪’，雙膝著地，上身的重量落在腳踵之上，很折磨人。

　　不過這種‘坐姿’，對於一個人的精神可以實現最大的自我約束，同時對別人也能表現出一種敬意。

　　冉操坐在輪椅上面，便有些像是在接受祝永亭的參拜一樣。

　　大中正庾鑫開口說道:“祝七郎所言甚是，二人論辯，何以居高臨下哉?”

　　謝玄還要為冉操辯護，對庾鑫執禮稟告:“大中正請明鑒，我表兄身體自幼便有疾病，直至現在還未能痊愈，恐不能久坐！”

　　“那也不行！”庾鑫對冉操的意見估計蠻大的，他也是受了流言的欺騙，先入為主嘛，就把冉操定性為不可取之人了，所以他的態度非常堅決。

　　庾鑫環視眾人，然後看著冉操說道:“即是論辯，又是論禮，又豈能失禮於人?”

　　冉操答道:“大中正所言甚是，劉蘇從命便是，無須爭執！”

　　然後冉操下了輪椅，謝玄見到他這樣，就也不說話了。

　　兩人對坐，冉操伸手道:“祝七郎，請！”

　　祝永亭可沒有冉操這樣客氣，他拱手便道:“仁，親也。《禮記·經解》中雲:上下相親謂之仁。《儒行》又雲:溫良者，仁之本也。《韓非》曰:仁者，謂其中心欣然愛人也！誠如此，天地為仁，則澤被蒼生，使萬民性命得以承繼。”

　　果然祝永亭是有備而來，一開始就套用了《說文》、《禮記》、《韓非子》等典籍中的話，他還沒有引用孔子的一些話，便已經談鋒直逼自己的對手。

　　這一開場，便如此氣勢洶洶，謝玄都震驚了，私下裡悄聲對謝道韞說道:“家姐，祝永亭看來昨夜準備非常充分呀！那表兄他……”

　　謝道韞也是秀眉微蹙，低聲回應道:“這題面本就對劉家表兄不利，況且祝永亭又有時間準備。昨夜祝永亭和賀敏一起前往了郡城，說不定他不止是自己準備，還請教了一些高人……祝永亭的父親祝玄之，乃是你我表舅，他在郡城任長史，豈無交際往來之人?”

　　謝玄一聽，頓時厭惡地說道:“若真是如此，祝永亭何止是無恥?簡直就是連廉恥一並都不要了！”

　　謝道韞白了他一眼，說道:“就知道罵人！閉嘴吧，且看劉家表兄如何應對。”

　　冉操不假思索，便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此至誠至善之言，出於老子之《道德經》，聽聞祝郎君與琅琊王氏相交，也拜入五鬥米教，不知道是否對話此以為然?”

　　老子寫在《道德經》裡面的話，祝永亭又跟著王凝之一起信道教了，豈能說他不以為然?

　　祝永亭便道:“某自以為然，卻又奈何?《孟子》曰:仁者，人也。當今天下，人立於世，便是天地為仁，乃大仁！”

　　“仁者，人也！”

　　冉操微微一笑，心道:祝永亭，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呀！

　　本來冉操還以為這一場論辯，會很難贏的，但祝永亭卻不知道為什麽，

有那麽多可以引經據典的話都不說，卻非常要說孟子的這句話。　　孟子這句話的意思，自然是以人為本。

　　但是這句話，他祝永亭自己做到了嗎?

　　大雪兩天，百姓都凍死了，可是祝永亭卻還炫耀自己家中有錦衣玉食，吃不完冷了的肉都要讓下人丟掉，這算什麽仁?

　　而一個不仁之人，又何以為‘仁’字辯護?

　　冉操重負了孟子的話之後，便說道:“聖賢所言甚是，但終究只是聖賢之言，凡夫俗子又有幾人能行仁義之事?祝郎君口口聲聲傳聖賢之言，引典籍之經，來與劉蘇論辯，卻又一邊無視路邊凍死的百姓，甚至還吩咐仆人將冷肉丟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莫為有比此更甚者！敢問諸位，祝郎君何以為口稱仁字而與人論辯?”

　　你祝永亭自己說的，以人為本，所以現在這個世界還是由人來主宰，這就是天地為仁的證據。

　　可是呢，你祝永亭的言行卻不是一樣的， 並沒有以人為本，又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冉操也夠狠，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這樣直接罵了出來！

　　這句話，冉操可不是針對祝永亭一個人，在所的所以士族子弟之中，又有幾人的家中不是這樣?

　　士族與寒門，本就是天差地別，隔著鴻溝的兩種不同人群。

　　一種人過著堂堂般恣意享受的生活，另一種人卻連吃口飯，都得憂心，而且日夜勞累。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公平的，大家也都習慣了。

　　可是冉操，卻非常尖銳地利用這個問題，來打擊祝永亭。

　　而祝永亭也是要臉的，他立馬還擊:“你我只是論辯天地之仁，又並非是論你我二人私行，此二者又如何能混為一談?”

　　“知行合一，方為聖賢，才可傳聖賢之言，然否?”冉操質問。

　　孔子是世人公認的聖人，為什麽?

　　因為他就是一個自己怎麽說，就怎麽做的人。

　　祝永亭被冉**得，說不出話來了。

　　冉操又說道:“天地為仁，可究竟是誰為之?天地之威，時有迸發，一發而乾坤移位，或者星河倒轉、陰雲蔽日，使生靈塗炭，這是天地不仁。除此之外，還有人為之禍，諸如祝郎君這般錦衣玉食卻不思福澤鄉梓鄰裡之舉。如此之人，竟然也有臉求學入仕！祝郎君，我且問你，讀聖賢書者，當何以為之，你能回答嗎?”

　　祝永亭大窘，冉操這是口口聲聲，在罵他寡廉鮮恥了！

　　今日的冉操，仿佛鋒芒畢露，強勢萬鈞，簡直是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