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江陵。”
回答孔青珩的是馬大爺,他摸了摸顎下的短須,感慨道:
“出門近一個月,三娘去歲埋下的桃花釀也該成了,是時候該回去啦!”
“是走官道?”
聞言,孔青珩小心翼翼地又問。
所謂黎明前是一日裡最黑暗的時候。
如果走官道,外面伸手不見五指的,他實在想不出馬大爺和三娘此時出行的便宜何在。
“蠢小子,要不是你這張皮囊拖累,老娘也日上三竿了再走!”
皺了皺鼻子,三娘冷不丁道。
原來,六扇門的人除了在襄陽城裡尋人,四面城門更是不曾放過,進城並不攔阻,出城卻查得格外嚴密。
得知緣由,原本篤信六扇門的人是在尋找自己的孔青珩,不禁也猶疑了。
管出不管進,這怎麽看都像是甕中捉鱉的手段,而不像是在尋人呐!
心中疑慮不輕,面上,孔青珩卻隻得老老實實地跟著馬大爺翻出客棧,隨他們繼續南下。
龍有龍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他們出城居然不是自身通過城門,反而借助了襄陽城裡一個綽號“鼠王”的人的勢力,六扇門查得再嚴,卻壓根沒同他們碰上面,更別說攔阻。
藏身在一堆貨箱下,孔青珩也說不清內心裡是什麽滋味。
他這輩子,還從沒這般狼狽過。
可,聽馬大爺說,他們這算是好的了,還有人是借送夜香的車子出城的。
聽著就是一股濃濃的味道,至於藏身其中的滋味,孔青珩更是不敢再想。
出城一裡,車停下了。
駕馭貨車的車夫將車子裡的貨箱逐一撤下,再揭開車廂內的夾板,放出了裡面的孔青珩和馬大爺。
外面還拴了三匹馬,顯然是為他們準備好的。
“馬大爺,三娘呢?”
瞧見載他二人出城的貨車越行越遠,孔青珩不禁疑惑問道。
“蠢小子,六扇門找的是姿容俊秀的郎君,又不是風貌猶存的婦人,三娘出城哪裡需要這般繁瑣,等著吧——”
馬大爺昨日進城又打了一葫蘆酒,此時,他躍上旁邊的樹杈,依靠著樹乾,仰酒自飲,好不逍遙。
“那,這三匹馬……”
孔青珩話音未落,卻見貨車後面跟著出城了另一輛送夜香的車子上,下來一個人。
居然真有人用這等惡心人的法子出門!
孔青珩吃了一驚,也明白過來,不遠處拴著的三匹馬,又是何安排。
那人一身灰衣,剛下車,就將背上系著的席帽摘下,套在頭頂上壓了壓帽簷,使人看不清席帽下他的真實面目,他謹慎地看向孔青珩兩人,沉吟了片刻,這才拱了拱手,道:
“在下打剛從坎子那扯活,城裡鷹爪抓得嚴,要往切撚去,不知二位高姓大名?同道否?”
他說完,樹上的馬大爺卻不理他,而樹下的孔青珩雖覺得不理睬人顯得不禮貌,可他又不懂江湖黑話,自然也只能作罷。
熟料,見孔青珩二人不答話,那名頭戴席帽的灰衣人輕哼道:
“原來是個不懂江湖的空子,鼠王的生意倒是越來越來者不拒了。”
話音未落,他衣袍掩著的垮褲邊上,陡然冒出一柄細刀,猛地抽出,朝孔青珩二人襲來——
天色未明,野外更是嗨垂一片,這時候的刀光並不顯眼,可那刀刃上的寒氣,卻是怎麽都掩蓋不了的。
孔青珩心底攸地一緊。
不知道樹上的馬大爺是否是這人的對手。
“我們素未謀面,何以拔刀相向!”
下意識地,孔青珩便出聲喝問。
誰知,攜著驟然而至的刀鋒,席帽下的人傳出一聲嘲諷的低笑:
“誰說殺人必須照過面的?何況,你們今日碰到了我出城,必須死。”
呸!
“那你這雙招子,下回可要放亮點。”
樹上的馬大爺將嘴裡的酒水吐出,竟恍如利箭,嗖地,朝灰衣人射去。
兩者相接,刀有世間難抵之鋒,酒水,卻是世間至柔之物,本該如無物割濺,卻發出金石相交的巨響。
立時,方才還不可一世的灰衣人,霎時間頓住了步子,刀尖上微微顫著,持刀的虎口處已多了道裂口。
眼底驚駭,神色莫明地望向樹上飲酒的紫衣大漢,灰衣人心知是碰上的硬茬子,正要開口告饒。卻見樹上的人朝他揮了揮袖子,道:
“滾吧,一身惡臭,別耽誤了老子的酒興!”
知道紫衣大漢是在諷刺他從夜香車上下來,灰衣人卻不敢動怒,當即道:
“是是是!小的這就滾開。”
連孔青珩身旁拴樹的馬兒也顧不上,倉皇朝南邊的官道上離去。
“馬大爺,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是因為我們不答話,所以才動手的?”
看著灰衣人急速奔逃的背影,孔青珩好奇道。
“你覺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馬大爺反問。
“對素不相識的人都要殺,當然是壞人。”
孔青珩毫不遲疑道。
“那就是了,他起初的話,意思是他從護院的手裡逃脫,城裡的捕快正在捉拿,要往西邊方向離去,可他的話裡沒一句真的,某理他做甚?況且, 他問話,也是想探究我們的身份,動手卻是已經預備好了的。依老子看來,他不是個江洋大盜,就是在躲避仇家。”
馬大爺呷了口酒,淡淡道。
“那,城裡的六扇門捕快是在捉拿他?”
“蠢小子,就這家夥的身手,勉強算是三流,六扇門滿城抓他?你恐怕對六扇門有什麽誤解。”
輕笑了聲,馬大爺自顧自地飲起酒來,沒在開口。
孔青珩慢慢咀嚼著馬大爺的話,回思著方才的那幕,第一次意識到:江湖,果然是殺人的地方。
沒多時,三娘騎著匹棕色的馬,從城門方向優哉遊哉地過來匯合,她的馬鞍邊還系著一個大包裹,孔青珩抽了抽鼻子,從中聞到了烤雞味,還有饆饠、蒸餅等。
原來,三娘去買吃食了。
也是,他們天沒亮就出門,腹內尚且空空如也呢。
拋開了腦子裡的思緒,與馬大爺兩人就地而食,孔青珩吃得頗為香甜。
等到他們一行人上路,沒半個時辰,孔青珩看到,路邊有一頂被利刃削成兩半的席帽,隱隱有幾分面熟。
“馬大爺?”
“死了,就在旁邊的林子裡,沒死,就敗老子的酒興,死了,又來敗老子消食回味的雅興,敗味。”
孔青珩心中有所猜測,卻聽馬大爺說得雲淡風輕,一時間,竟有幾分茫然。
原來,江湖,是上一刻還活著,下一刻,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曝屍荒野,無人送終。
常人,還能求草席一張,黃土一抔。
可,江湖人,求的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