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猿常中午一吃完飯，就把他寫的挺厚的一摞黑材料放到公文包裡，跟教導主任說了一聲，還特意拍了一下他的公文包，就急匆匆地出了學校，坐上公交車，去臨水縣城。

　　雨潭鎮離臨水縣有七十多裡的山路，上上下下的要過四個大坡。窮鄉僻壤，路相當地不好走。公交車用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縣城。

　　黑猿常直接去了那位副主任的家。黑猿常本來在縣教委的教材組乾得挺逍遙地，每年光訂教輔材料的外撈都比工資多。要依著他自己的意思，打死也不會到臨水十二中受這熊罪。

　　那位同是慶台師專畢業的頂頭上司卻是相當有計較，跟黑猿常吐露他的升遷秘訣:要是沒有最基層的中學資歷，你以後怎麽能升科級。很會領會上頭意思的這位縣教委的第二副主任，早早地就弄了個函授本科的文憑，一門心思地走上層路線，把自己的人脈通到了漢京。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黑猿常以四十有六的年齡，早年能念出一個慶台師專的中專文憑，在閉塞的鄉村裡，也算是鳳毛麟角，更那個地是，慶台師專那一幫人，在臨水縣城的教育系統，多多少少地已經成了一個圈子。

　　汪倫校長以教委第一副主任的身份，到臨水十二中任校長，上頭是有那意思了，要讓汪校長去掉那個副字，執掌臨水縣教委。

　　就因為這原因，慶台師專那一夥，背地後，就開始搞動作了。

　　人心險惡，真正想乾點兒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中了別人的黑槍。

　　那位高二二班的班主任乾地就是給別人當黑槍的買賣。

　　……

　　入夜時分，臨水縣最有頭面的龍門國營飯店，三樓的雅間裡，坐了一乾人等。臨水縣教委排名第二的王副主任，人模狗樣地召集臨水縣組織口和兩辦口的吃大餐。

　　一個仍然帶著土味的小縣城，前幾年才適應了生猛海鮮的上標的潮流，這幫提早開始腹黑著撈油水的人，上的標準可不低，60塊錢，魚鱉蝦蟹都得上，酒，是毛台。

　　這一夥，這次聚，是因為黑猿常拿到了頂頂瓷實的黑材料。

　　動用筆杆子打黑槍，比直接見血，還暗黑。

　　不得不擔心書生意氣的汪倫校長。有時候學識太高了，反而是壞事兒，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林希山在汪倫校長的辦公室裡，對著正宗的上好宣紙，用行楷筆法寫，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汪校長聯系了他老家那兒的書法協會，準備讓林希山參加一個比賽，全國性地，只要拿個三等獎，林希山就算正式入了書法圈子。要是有哪位名家相中了，收到門下，林希山不考大學也沒什麽，吃書法這圈子裡的飯，也是術業有專攻，蠻可以功成名就。

　　不拘一格成人才。汪校長的治學思路，並不是要所有學生擠高考的獨木橋。

　　林希山寫完了，卻撓著頭跟汪校長說:“沒印，落不了款。”

　　“喲，忘了這個了，這雨潭鎮怕是沒有人能刻書法落款的印。”汪校長的字僅是公文式的寫字，沒搞那些金石篆刻的裝門面的東西。

　　“你去你們老師辦公室問問，看看能不能在臨水縣找個懂篆刻的，刻幾方印。”汪校長看著林希山的字，心裡是真讚:這孩子不聲不響地，這行楷，功底不淺，要是早早地有人給指點著，拿個一二等獎都準成。

　　林希山出了校長室，還沒走到老師辦公室，

就碰上了打完羽毛球的朗老師和田老師，“林希山，有事兒?”朗老師問。　　“那個，汪校長讓問問，能不能在縣城裡找個懂篆刻的，刻幾方印。”林希山覺得在縣城一中教語文的馬老師肯定能找到人。

　　“這個呀，你去找馬老師，讓馬老師給你找人刻。”田老師可是真心地。林希山給她鞠那一躬，把她的慈母心給完全激出來了，看林希山的眼神兒就跟看自己的兒子一樣。

　　“我去吧，林希山長這麽大還沒去過幾次縣城呢，人生地不熟地，別走丟了。”朗梅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

　　其實，她是知道，林希山肯定去不了縣城。家裡兩頭豬的豬草是林希山的活兒，星期天還要跟著二哥給家裡的商店帶貨。林鍾緯跟她說過，林希山的二哥要娶媳婦了，家裡要蓋新房子.，一家子人都拚了命地想法兒掙錢。

　　窮人的孩子，知道錢這個東西，就是緊扎人，家裡要操辦什麽，那老爹老媽愁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再說了，林希山的老爹老媽是要臉要鼻子地人，兒子結婚這樣的大事體，那肯定辦得體體面面地，有金子就不往外掏銀子。

　　想要當個好爹好媽也委實不易。

　　林希山把想去縣城的話硬憋了回去。心裡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和朗老師去縣城，想去看看臨水縣的車水馬龍，看看城裡人的生活。說實話，都18歲了，還沒去過臨水縣城呢。聽說，臨水縣城要比西水縣城大得多，縣城裡還駐扎著一個集團軍的軍部呢，那些穿裝的人在街上走，威風極了。

　　可是，不能，家裡已經很忙亂了，這個時候，得幫著家裡多乾活兒。

　　細想起來，長這麽大，除了過年，除了夏天能熱死人的那十幾天，可以泡在水裡盡情地玩，其他的時間，就算是只有十一二歲的年紀，林希山也要跟著大人忙忙碌碌地。說是掙錢，倒不如說是在掙命，可全家人忙累一年，也掙不到幾個錢，日子苦逼得不象樣子，過年，買件新衣服都要算計來算計去。

　　林希山十三歲以前，身上穿的衣服，大都是大哥二哥穿小了沒法穿地舊衣服，有時，姥姥家會捎幾件城裡人的二手貨過來，林希山有一件秋天穿的厚布料的上衣，特別潮，小姨說是正兒八經的外國牛仔，這是林希山最好的衣服了。

　　一件二手的衣服可以樂半天，此謂，苦中作樂，窮中作樂。可能這樂字，組詞的話，至少得有上百的組法，只是，象林希山這樣的苦逼生活，很難找到，真正能爽到心裡的樂。

　　林希山看著朗老師坐上最後一班公交車，挺鬱悶地騎著自行車回家了。

　　沒心思打豬草了，字也不想練了，一個人也不點燈，臥在西屋的炕上，不聲不響地。從西水縣城帶貨回來的二哥，看到沒豬草了，悄悄地到西屋瞅了一眼躺在炕上的林希山，沒說什麽，拿起簍子和短鋤走了。

　　林希山兩眼盯著窗台。窗台上其實也沒啥，一本小時候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連環畫，一個過年點蠟用的蠟台，一包針線，還有貼在窗沿下的那張鋼筆字寫出來的紙條，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

　　窗框邊上接合窗台的那道裂開了的口子，跟個張開大嘴的怪物似地，讓林希山越發得心煩。剛剛在汪校長辦公室寫書法的那股豪氣早沒影兒了。

　　就覺得特別憋屈。

　　這憋屈是朗老師引出來地。林希山一對上朗老師，就自漸形穢，覺著自己全身就沒有一點兒看著順眼的地方。

　　尤其是穿戴，太可磣了，可磣得都想把身上的衣服直接撕了。

　　人家沐語喧的穿戴就很好看，跟城裡的姑娘一樣，人又長得漂亮。整個臨水十二中的學生，也就沐語喧可以跟朗老師站一起。

　　林希山也想有一身兒好看的運動裝，很想和朗老師那樣，那麽瀟灑地扣殺。

　　沐語喧的扣殺動作也很帶勁，就跟電視上播地那些運動員一樣。

　　怎麽才能多掙點兒錢，買套運動裝。

　　林希山滿腦子裡就是錢。家裡開商店，好吃的東西多了，可是錢，遠遠不夠，賣了東西得到的錢，要趕緊去進貨，每個月還要還信用社的貸款，根本就拿不出錢給林希山買什麽燒包的運動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