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碰上趕集了。林希山索性推著車子，左看看右看，不停地灑麽。磁帶，又看見賣磁帶地了，這一回，擺在顯眼位置的不是荷東的士高了，是那個群星輪唱加合唱的大愛加大場面的大曲子，要照著林希山林叔後來在部隊裡那吼聲如雷的咆哮式唱法，再整幾句，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乾，簡直太鐵血柔情了，那詞一句句地夠激昂又夠柔軟，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太太太讓世界充滿愛了。

　　簡直了，林希山移不動步了，倒是沒急著掏錢，蹲下了，特想聽，想靜靜地，不受干擾地聽。

　　還有，另一個大歌，賣磁帶的小姑娘好象知道眼前的這位小哥最愛什麽。把收錄機的音量調大了，放另一盤磁帶。

　　這一個，不光是聲音，還有畫面感。

　　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讓昨日臉上的淚痕隨記憶風幹了，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傳來遠處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的消息——港台那邊就是能整，人家整詞的功力，把少年的林希山直接傳送走了，那異次元的畫面，少年站在了戰火饑荒的世界，恨不得，悵廖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時間，要命的時間，滴滴答答地過去了。等林希山掏了錢買下磁帶往學校門口走的時候，臨水縣十二中的那口大鍾已經響過了半個多小時。

　　林希山騎在自行車上，腦子裡還在浸潤，嘴還念叨:大海把沙漠染藍，以微笑面對祖先。激昂大發了，進校門時，竟然把校規直接忽視了，那位站在校長室門口大柳樹下視規矩如命的汪校長，朝林希山喊了一聲:你，怎麽不下車子！可，林同學充耳不聞，舞舞騰騰地騎到了教室門口。

　　“這什麽學生！什麽素質！”汪校長真惱了。

　　停好自行車的林希山，在教室門口，略停了停，看了下校長室西牆頭的那口擺鍾。遲到了三十六分鍾，第一節課是數學，那數學老師指定是要罰站了。

　　數學老師還給林希山記著一筆呢。用紅色的蘸水筆做作業，你這是要鬧哪樣?要不要太過分?

　　太目中無人。

　　林希山撓了撓頭，想了想，直接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就要去學生宿舍。第一節誤了就誤了吧，反正，也沒指望，數學這課能搞出花兒來。

　　抬起腳，還沒走兩步呢，迎面就來了兩尊不好惹的人物。

　　教導處正副主任。

　　有請，林同學去訓導室說道說道。

　　汪校長大費周章地要打造文明校園，三規五令地弄出來校園守則，你林希山林同學，好象就從來沒聽到耳朵裡，怎麽就置若罔聞。

　　汪校長在訓導室嚴陣以待。

　　林希山要倒霉了，這一次真整大發了。

　　怎麽辦，要怎麽應對。

　　林希山憋堵著臉進了訓導室。

　　“林希山，你！怎麽回事！”教導處主任厲聲質問。不僅是質問，還拿出了一個記了黑帳的黑皮本子，這是要算總帳的節奏。

　　林希山腦子裡轟了一聲，卻很快地鎮定下來。每遇大事有靜氣，不能亂，要亂，也先亂了敵人。

　　看來，照著正常的路子肯定是過不去了，至少是要叫家長了。這個，真傷不起，最好別叫。

　　叫家長太丟人了，不能叫。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林希山祭出了大殺器。

　　背詩。

　　北島先生的經典。

　　——就算你腳底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挑戰者，誰高挑誰，挑戰權威。

　　林叔最強的強項，遇到大事體了，啥招兒都不管用了，那就索性把天捅破，直面慘淡的人生。

　　整個地十二中，汪校長就是天。

　　不捅你捅誰。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隻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林希山背到最後的時候，似乎成了後世那些一天能寫幾萬字的大拿寫手硬憋出來的某位YY小說的主角，那光環簡直碾壓一切:“新的轉機和閃閃星鬥，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汪校長氣笑了。

　　汪校長好象了聽懂了林希山這背詩裡頭的執念。這孩子不是省油的燈。

　　“你很有理?”汪校長語意不明地問了一句。

　　“我沒什麽理，我就是想背背詩，我特別喜歡，這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林希山繼續憋，他現在，不能跟汪校長實話實話。

　　“這個不是理由，你這樣不行！”汪校長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看來還不過關，難道，真要叫家長?

　　汪校長一臉肅嚴，他的瘦臉，跟個托盤一樣，就那個天平上的托盤，幾乎想把學校裡的空氣都要稱出幾斤幾兩。托盤校長不是浪得虛名，誰在他跟前壞了規矩都不行。

　　當然，他也有弱點，對《我不相信》一類的帶著非形而上的審視世界視角的東西，特別謙卑。

　　林希山異兵突起，擊中的就是他的弱點。

　　不過，可能是力度不太夠，托盤校長內心最柔軟的部分還需要再熾熱一下下。

　　“我的鑰匙丟了，那是十多年前，天，又開始下雨，我的鑰匙，你躺在哪兒，我想，你已經鏽跡斑斑了，風雨已經腐蝕了你，不，也許不是，我希望，在高尚者的墓志銘裡，找到你。”

　　最後這一句，要命，汪校長臉色都變了。

　　什麽鬼?教導處正副主任雲裡霧裡，根本搞不懂林希山整出來的花活兒，背詩，這算是哪門子的理由哪門子的說辭。

　　三個大活人整你一個，你還不服軟，搞什麽你的鑰匙別人的墳墓。

　　“面壁，站直溜了，先站兩個小時！”教導處主任最拿手的就是給學生面壁罰站，這個，對林希山來說，還真是挺新鮮地，這也算是跟教導處一正一副兩位主任第一次的正面碰撞。

　　面壁就面壁，林希山不怵。只要不叫家長，那就好說。

　　汪校長不置可否，跟教導主任耳語了一句，就出了訓導室。汪校長走在柳樹成蔭的小道上，一腳一腳踩著自己親手用錘子敲出來的石子鋪就的一個一個的大腳丫子，面相還算安然，心裡卻頗不寧靜，甚至還有波瀾，林希山那一句，在高尚者的墓志銘裡，給汪校長整出了過往的那些壓在心裡的憋悶，塊壘難消。這孩子懂得不少啊，他這個年齡，17歲，不該啊，衝勁兒怎麽會這麽大，簡直快成反叛風暴了，瞧他那樣子，世界，我不相信，這話說得，不相信，那就是挑戰！這孩子要挑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