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陳家祠堂外。

　　雨點密集得跟針似的落在地上，聚成一條小溪流，向地面凹陷處奔騰而去。這裡沒什麽人家，僅有的一間藥鋪大門緊閉，擺著一張“回家探親”的木牌，已經歇業多日。

　　清冷的大街上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啪啪，啪啪！”

　　兩個年輕人護著腦袋在雨中狂奔，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個模樣壯實些，棕色短衣，他身上都濕透了，把褲腳管高高卷起，腳下穿著一雙破草鞋。每踩一下都激起朵朵水花，濺了一腿的泥濘;另一個雙頰凹陷模樣偏瘦，一身灰色衣衫，袖口縫有不少手工粗糙的補丁，褲子松垮垮的更顯得瘦小無比。

　　水已經漫到了二人的腳踝。

　　“這鬼天氣還要我們出來送貨！”棕衣少年埋怨。他們都是水果店裡打雜的夥計，出門也沒看天，既沒帶傘也沒蓑衣，狼狽的跟落湯雞似的，隻好將就在藥鋪的屋簷底下躲上一會兒。哪知屋頂年久失修，二人剛剛站定，頭上的磚瓦受不住力落下來，積水“嘩啦”一下給二人來個“醍醐灌頂”。

　　“媽的漏水！”棕色短打的少年被淋了一身，立刻跳起來罵了一句。他眼神隨即落在對面的陳家祠堂，於是拉拉身邊的灰衣少年，“小天，我們去那兒躲躲。”

　　“那是別人家的祠堂，萬一有人住怎麽辦?……阿旺，你拉我做什麽?”被喚作小天的灰衣少年皺眉。

　　“我上次送水果的時候經過這裡好幾回。”阿旺卻是不信，半拉著同伴來到陳家祠堂的偏門，“聽說是乾隆年間被抄了家的，早就沒人住了。”

　　二人推開虛掩的大門，跨進小腿高的門欄，也不認識路，沿著長廊胡亂逛。

　　“謔！你說陳家以前是不是大戶人家?”阿旺摸摸臉上的雨水，東張西望。

　　祠堂由三四棟樓閣相連而成，邊上種有一片荷花池。原本該是水榭樓台，此刻卻是雜草叢生，蛛網遍地，呈現出一副破敗之相。

　　“小天，以後我們住這裡怎麽樣?”阿旺已經飄飄然起來，一副要是我有了錢也住大房子的架勢。

　　小天笑了，“瞧你那點出息，不過是躲個雨，太陽還沒出來呢，倒做起白日夢了！”

　　阿旺不悅，“哼，早知道我就參加‘義和團’砸洋人東西去，到時候做了頭領，一幫人前呼後擁，大家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威風！”

　　“那你就錯了。”小天搖頭，“沒看今早的報紙麽?四川有個自稱神仙下凡的義和團頭領就被砍了頭。現在風聲緊到處都在抓人，你這樣大呼小叫，小心被官兵抓了充人頭！”

　　“唉唉，這種事情怎麽能亂說。”阿旺立刻慫了，“你不知道我阿旺不認字，哪會看報紙，也只有你會看那些蝌蚪文。不過也對，義和團總說練習神功可以刀槍不入，到頭來還不是硬不過刀子?”

　　阿旺又歎了口氣，“唉，你說這種日子什麽時候能到頭啊。我們來上海那麽久，結果還是在水果攤做學徒，每天起早貪黑，還遇到個就會剝削的老板……”

　　“別抱怨了，等雨停了咱們就得回去，否則又要挨罵了。”

　　二人見到一間屋子，牌匾上的題字已經模糊了。

　　推門進去。

　　“咳咳。”一陣灰塵迎面吹來，倆少年都不住咳嗽。

　　屋內擺了張長桌，上面擺放著兩隻三腳香爐，供著一些個木製牌位。

　　“原來是祭祖的地方。”小天粗略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名字，

想起這戶人家的下場，背後不禁一涼，趕緊拉著同伴退出來。　　阿旺也踉蹌著退出去，“莫怪，莫怪。”

　　“聽說這戶人家都被砍了腦袋，當時也是個陰雨天，鮮血都流成了小河。”阿旺說著，禁不住打個寒顫，好像冤魂還在附近似的害怕，“哎喲，不說了不說了。”

　　小天找到一間柴房推門而入，裡邊視線有些昏暗。

　　“快把衣服弄乾，要不生病就壞了。”小天說著，把衣衫脫下來，用力一擰，濕漉漉的像剛從河裡撈出來的。

　　忽然，耳邊一陣冷風嗖嗖。

　　“吱呀”一聲，門被關上了。

　　屋裡陷入一片昏暗。

　　小天覺得關門聲音不太對勁。

　　回頭看，門口沒有人。

　　或許是自己多心了。

　　啪啪。

　　小天忽然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怎麽了阿旺?”小天奇怪。

　　“我沒事啊。”

　　小天愣了一下，意識到阿旺離開自己有些距離。

　　小天悚然，那是誰在拍他的肩膀?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忽然看到阿旺的身後有一個黑影，頭皮一麻，脫口而出，“阿旺，你背後有東西！”

　　“啊啊，有鬼！”阿旺哪裡受得住驚嚇，發出一聲驚呼，趴在地上。

　　“誰他媽是鬼！”那黑影發出異議。

　　小天聽出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不禁愣了一下，冷不丁腳下踉蹌，右臂、後頸一痛，不知道被什麽人扭住脖子，狠狠摔在地上。他悶哼一聲，還來不及叫喚，背後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別動！”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脖子後頭涼颼颼的。

　　是一把刀子！

　　小天嚇得魂不附體，朝阿旺的方向看了一眼，後者跟他一樣被一年輕人按在地上，脖子上架著一口刀子。

　　那人有一雙亮堂堂的眼睛。

　　小天接著想到一個更可怕的事實，會不會有人先他們潛入陳家祠堂，把這裡當成賊窩。

　　敢情他們是逃到土匪窩裡來了！

　　“原來是兩個娃兒。”小天背後的中年男子發話了，“你們是什麽人?”

　　小天趕緊承認，“我們是來躲雨的！”

　　“要不要做掉他們?”阿旺背後的年輕殺手拋出歹毒的建議。

　　小天的內心顫了一下，當下編了個謊話，“我們家就在附近，阿爹讓我們出來送水果，申時要不回去，他會出來找我們的，說不定還會去衙門報案。”

　　年輕殺手冷笑一聲，“把你們像小豬仔那樣一刀一個解決了扔池子裡就行，誰找得到?”

　　阿旺見撒謊行不通，急得冷汗直冒，“那你們是什麽人，難道是義和團的暴……教民?”他原本想說暴徒，連忙改口說了個中聽的詞。

　　“阿冰，別多惹事端。”中年男子低聲呵斥，“收多少錢辦多少事。這兩個娃兒不過是路過，別浪費力氣在他們身上，不讓他們礙事就行。”

　　叫阿冰的年輕人答應一聲。

　　小天忽然感覺太陽穴被猛地擊中，耳邊嗡嗡作響，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迷迷糊糊的，他感覺自己被人拖動前行，腦袋又是一痛，大概被人隨意靠在塊木板上。隻覺得天旋地轉，腦袋裡像是有隻蜜蜂在叫喚，脹得厲害。

　　可耳根子偏偏不得安靜。

　　“不過是個觸犯禁煙令的鴉片販子，還要師父您親自出馬?”是殺手阿冰不屑的聲音。

　　“殺人最忌諱大意輕敵，東家既然肯花大價錢要我出手一定有他的原因。”中年男子原來是阿冰的師父，“東家給的毒藥可有抹在刀子上?”

　　“我帶在身上呢。”阿冰撲哧一笑，“我看東家未免謹慎過頭了， 我們金刀……”他忽然意識到這裡還有外人在不方便透露來歷，於是改口道，“我們殺一個鴉片販子也算是為民除害，用毒不上道，傳出去多不好聽。”

　　“一切按規矩辦事……阿冰，你話太多了。”

　　“我也是為師父的名聲考慮。”阿冰嘟囔兩句，卻忽然被中年男子低聲喝止。

　　“來了！”

　　阿冰收聲。

　　中年男子提醒，“阿冰，注意和其他人配合左右夾攻，不可大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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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天微微睜開眼，透過木板間的縫隙，依稀能看到外頭的場景:灰暗的環境中隱約有一個身影，是一個身穿絳紅色長衫的男人，手上似乎拎著一籃水果。再要仔細看，小天隻覺得胃裡一陣翻騰，再也支撐不住，暈眩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天的耳邊傳來一陣雷鳴。甚至柴房地面的木板都跟著吱吱作響。他稍微清醒一些，推推身邊的同伴。

　　阿旺嗚咽著回應了一聲。

　　小天呼了口氣，還好沒事。隨即拉起還在和周公約會的阿旺，“他們都走了，我們快逃！”

　　阿旺迷迷糊糊，“別吵我，我在給阿爹寄錢，讓我數數有幾個零……”

　　冰冷的雨水很快令阿旺清醒過來，此刻二人性命要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最重要。

　　阿旺忽然一個踉蹌，整個人向前撲倒，“誰在這裡放塊石頭！”他搓搓手，卻看到滿手的血汙，低頭一看，不禁頭皮發麻。

　　只見地上躺了一具黑衣人的屍首，身下是一攤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