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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怪》6
  黃德全還在讀書的時候其實是個三好學生,長相可愛,為人靦腆,是個人見人愛的優秀學生,憑借先天聰明的頭腦和後天好學的態度,他輕易考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可是好學不倦的態度卻沒有得到家人的認可,雖然考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他爸媽卻想讓他輟學回家,為了家裡千秋嶺上那幾十畝杉木林,黃德全死活不肯,以死相逼,就算這樣,他爸媽也絲毫沒有動搖讓他棄學的想法,兩夫妻竟然也以死相逼,一家人在村裡上演了一出以死明志的戲碼,轟轟烈烈鬧了一個多月,在最終在學校老師的勸導下,兩個半截入土的鄉下人不甘心地點了頭,才讓黃德全順利進入高中。

  高中開學那天,沒有父母陪同,黃德全一個人坐著車,來到校門口,看著身邊的校友和自己的父母有說有笑,黃德全心裡出現了裂痕,就像大雁南飛遇到了暴風雨。

  周朝露比黃德全高出一個頭,在人群中形單影隻,兩眼暗淡地看著人流。

  黃德全看到他那一刻,就像霧海裡的遠航之船找到了方向,嚴冬裡的孤單之人找到炭火。

  “三哥,這裡。”黃德全踮起腳,兩隻小手興高采烈地在空中搖擺。

  周朝露走到這個久別重逢的跟屁蟲的身邊,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露出笑容,“先去報名吧,之後再帶你去市裡玩。”

  黃德全小雞啄米似的點著小腦袋,拽了拽雙肩包,跟在了周朝露身後。

  這一跟,除掉進勞改所裡的幾年,直到今天黃戴軍面無表情地扣動扳機,子彈從黃德全主動脈穿過那刻,黃德全當了整整二十年的跟屁蟲。

  突如其來的驚濤駭浪把這個一臉麻子的男人卷入河中,他的眼裡,是疑惑,是不甘,是積蓄多年的恐懼。

  他聞到了海的味道,腐臭的味道,像極了囚籠裡畜生的血,讓人向往又憎惡。

  “是自由嗎?”

  “是新生嗎?”

  “到此為止了嗎?”

  “水與血的融合,從五髒六腑流出,把喉嚨撐破,把眼睛擠碎,幻想為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是這種感覺嗎?”

  “為什麽,周朝露,為什麽?”

  “不是說好天曠地闊,難道晚風吹過是夕陽落下之前最美好的痕跡嗎?好冷啊,比起那天我們兩個睡在公園的石凳上還要冷啊,不是說好一起大富大貴,同生共死嗎?”

  “站在船頭笑眯眯看著自己的人是黃戴軍嗎?那個連夜把自己背到鎮醫院的黃毛啊,他還在吹著冒煙的槍管,如此戲謔的表情,簡直與他哥哥一模一樣,我被他殺了嗎,被一個唯唯諾諾的小人給殺了嗎?”

  黃德全在水裡掙扎,盡管如此用力,如此不甘,可是他就像被放幹了血的畜生一樣,此時的求生本能在黃戴軍眼裡是多麽可笑,一切都是徒勞的,河水會湧入他的肺裡,他的身體開始缺氧,意識喪失,紅血球溶解,鉀離子進入血漿中,加速他的心臟停止跳動。

  終於,他不再掙扎,任由浪花把他帶走。

  “黃德全,後會無期。”

  黃戴軍站在甲板上,像一個巨人,他的身旁站著那個不苟言笑的廚子,暴風雨從前路來,愈演愈烈,小船搖搖欲墜,看了一眼神情莫測的高壯男子,黃戴軍抿嘴一笑,指著掛在廚子濕透的發梢上的破塑料袋笑道:“垃圾就該被袋子兜住。”

  普朱林神色自若,看著天邊道道閃電,握緊了護欄,“漲潮了,才幾個小時,河邊那條小路都被淹沒了,

再不走,我們兩個可能就要葬身魚腹了。”  “走到哪裡去…”話音未落,一股巨浪伴隨滔天雷鳴席卷而來,巨力掀翻了漁船,黃戴軍抓著欄杆,想起那年拚命抓住黃德全的腳的感覺,竟有著如此異曲同工之妙。

  從那次死裡逃生後,黃戴軍拚命去學習游泳,那天回到家,他就在自己家大院裡挖了一個一米深兩米寬的水坑,每天沉溺其中,上了初中,他就把學校裡的蓮花池當成了自己練習的地方,也是那一年,黃戴軍奪得了縣委舉辦的游泳大賽的桂冠。

  此時的他,如魚得水。

  普朱林不是什麽游泳冠軍,他只是提前在大衣裡穿了一件救生衣,與黃戴軍遙遙對視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跳水的準備,他知道溺水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冰冷慢慢吞噬全身,死神慢慢透支意識,他不想死,他還沒體會過在塔尖看日出的美好感覺,還有很多很多想要做卻一件都沒做成的事等著他。

  兩個黑點在巨浪中漸行漸遠。

  大約過了三天,衛河水線已經上升到了無法想象的高度,一場暴風雨的來臨,把這個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城市淹沒了,河面上四處漂浮著死屍,清澈的衛河已經變成了一條吞噬生命的洪流,汙濁不堪,幸存的生命聚集在還沒有被巨浪吞噬的地方,舉目四望,衛河,已經不是河了,它成了海!

  黃德全醒來的時候,肺部的水從他的四官溢出,陽光照射在他蒼白的面孔上,刺激著他的神經,他努力睜開眼,費力地把手擋在眼前,灼熱感讓他感到迷茫。

  “這是奶奶說的另一個世界嗎?”

  “比人世更明媚的另一個世界嗎?”

  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化成了水,成了雲彩裡的一滴水珠,正要遨遊藍天的時候,他落到了一條小溪裡,被周朝露一瓢舀起,倒在了火堆上,經歷了焚燒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後,他艱難地爬到了一隻鳥的翅膀上,附在它的羽毛上,等到小鳥飛過衛河,他掉了下去,抬頭看到一個悲傷不已的女人用一張毛毯裹住一個嬰兒,把她放到了一隻竹筏上,仍它隨流水而去,他鑽到竹筏底下,維持著將要傾覆的竹筏的平衡,一路流去,直到自己被一顆小石頭打散。

  有人在說話,是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低頭摸了摸黃德全的脖頸,然後朝另一邊大喊,“有人活著,醫生,醫生!”

  黃德全強打精神,側過身子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後扯過那名士兵的衣領,幾近瘋癲,半邊臉哭,半邊臉笑,“這就是黃泉嗎?”

  “還是人間。”士兵輕輕按下黃德全的手臂,轉身和背後的醫生小聲交流著。

  黃德全看著那名頭髮花白的醫生,下意識用手往自己胸口摸了摸,等兩人注意力不在已經身上,他掀開衣領,有些茫然地看著毫無傷痕的胸口。

  士兵回頭問黃德全:“還有沒有什麽親戚朋友?”

  “發生了什麽?”黃德全一頭霧水,盯著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能回神。

  “我是國民救衛隊武警部隊警員曲解元,正在執行搜救任務,請您回答我的問題。”士兵年輕的面孔略微失色,嘴唇乾枯,他站直身子,義正言辭道:“情況嚴重,請你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

  白頭醫生看了看一臉茫然的黃德全,收起聽診器,給這個失神的男人注射了一針氯化鈉注射液,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笑道:“活著呢,看啊,我就住在那棟樓的三樓,現在,它泡在我的腳底下。”老人指了指遠處,“發了大水,城市被淹了,整個省都陷入了汪洋之中,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啊。”

  “解元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哪裡來的那麽多怪物?你看看他,活生生一個人啊,現在多活一個人,就是人類的勝利啊。”醫生歎了一口氣,收拾好東西,站起身,眺望遠方。

  遠方的遠方,是一望無垠的水,水裡冒出來的是一座座高樓大廈的樓頂,曾經那個風玩得最愉悅的地方。

  年輕的士兵今年二十五歲,十五天前,他正式成為一名警察,出身於鄉野的他,當警察的初衷只不過想在那個隻以身份高低看人的小鎮上獲得尊重,可是這場滅世之災到來,小鎮上的人死去了一大半,往日以身份高低談論一個人的景象不複存在,在末日前,人們誰還在乎你是個怎樣的人。

  成立搜救隊那天,曲解元聽說那裡衣食無憂,他通過戰友的關系,成功加入搜救隊,那個時候,他還是自私的他。

  就在昨天,他親眼目睹了一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老人用那隻乾枯的手捅穿了搭檔的胸口,那個一邊呻吟一邊陰笑的老人,把血水甩到了他的臉上,在錯愕之下,他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密密麻麻的子彈打在老人身上,那個老人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獅子搏兔般朝他衝了過來,他眼睜睜看著這個被子彈掃掉半個頭顱的老人向他撲來。

  一個搜救隊分隊一共四個人,就在怪物老人張開血盆大口咬向曲謝元的一瞬間,分隊長王洋一把拉開這個神志不清的年輕士兵,用一條手臂換回了他的生命。

  另一名搜救隊隊員是位老戰士,當機立斷,抽出腰間軍刀,一刀劃過老人的脖頸,輕易地讓這個發了瘋的老人身首異處。

  不見血液四濺,那傷口處往外流出的是一股股清澈的流水,無頭屍體搖搖晃晃倒了下去,化為一攤清水,清脆的大自然聲音仿佛在描繪著這個老人善良的一生,而意識消散前那一聲聲怒吼仿佛在宣告他的罪惡不可饒恕,老人在融化前,悄無聲息地從背部脊股射出一根手指般大的水針,水針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了老戰士的喉嚨裡。

  “為什麽會這樣?”老戰士捂住撕裂的傷口,看著腳下一片汪洋,血淚模糊,“看不到未來了嗎?”

  搜救隊分隊四名隊員,只有曲謝元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的他,甚至選擇遺忘,為自己的懦弱,為自己的自私。

  其實,他完全有機會拉開老戰士,避免那根水針奪走他的生命,可是他卻眼睜睜看著,一動不動,甚至還想在他那不解與不甘的眼神裡祈求一絲原諒。

  “說,快說!”曲謝元推開醫生,發瘋一般捏住黃德全的脖子,用手槍抵住這個跟昨天那個怪物老人有著相同眼睛的虛弱男子的額頭,“快說啊,你們究竟是什麽怪物?”

  黃德全的眼睛,在太陽的照射下,瞳孔慢慢變大,直到他的眼眸裡,除了白色,一無所有。

  “我……我看到了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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