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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公案》第2章 胡樹人先生
  “老爺,是王大力。”

  劉牧原把門推開一條縫,恭敬地對室內正批閱文件的中年人說:“他說莫雷爾巡官有事找您。”

  中年人聞聲放下手中的鋼筆,從皮椅上起身,理了一下身上的藏青色西裝,抬起雙手將領帶的溫莎結正了正,這才對劉牧原說:“進來罷。”

  他梳著整齊的背頭,上面均勻地抹著上流人士愛用的洋發膏,兩側鬢角略有幾縷華髮夾雜其中,臉頰消瘦,鼻梁高挺,眉若劍鋒,目若朗星,整個人透著一股斯文儒雅的氣息。

  得到老爺的授意,劉牧原打開監督室大門,帶著王大力走進屋裡,隨後站到他的身側,雖然神色如常,身體卻是緊繃的,一副蓄勢待發的態勢。

  王大力見到那中年人,立刻將頭上的亞德裡安盔摘下來用左手托著,略帶些贅肉的兩頰抬了幾分,似乎想要露出討好的笑,但口中卻一直喘著粗氣,那本就不算大的眼睛幾乎擠到一起,加上有些下垂的眼角,看著很是滑稽。

  他伸手從深藍色呢子製服裡掏出一方淡黃色的手帕,將臉上的汗水擦拭乾淨,又將手帕疊好,正準備放回兜裡,卻又出了一頭汗,他隻好再抹幾下。

  “小王,別喝涼水了。”見王大力收起手帕,要從腰間取水壺,中年人抬手製止,轉而對劉牧原吩咐道,“牧原,不要那麽緊張,去給小王倒杯茶。碼頭濕氣大,要喝點熱的才能祛寒濕。”

  劉牧原應了一聲,轉身去準備茶水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謙和地對王大力說:“小王,今日碼頭附近的風大不大?”

  聽到這話,王大力先是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連劉牧原沏好的英國川寧紅茶都顧不得接,一臉詫異地問道:“胡先生,您怎麽……”

  “怎麽知道的,是嗎?”胡先生衝他的靴子抬了抬下巴,溫聲說道,“你的皮靴沾了不少泥漿,近幾日上海沒有落雨,地面乾燥,不可能沾到泥濘。我細看這些泥土中還混著細小的木屑,呈白色,帶棕黃斑印,應當是松木。松木在上海並不多見,唯獨一個地方常用,那就是碼頭上洋人船舶用來裝貨的箱子。這就說明你必定在碼頭附近待過。而你剛剛開車過來,車子停在樓下,應當不費什麽體力,但我看你汗如雨下,即便擦了也止不住,顯然剛剛進行過激烈的運動,不用說,你肯定是經過一番奔波,沒休息過。既然如此焦急,又是莫雷爾巡官派你來的,我估摸便是那碼頭出事了,十有八九還是命案。”

  “胡先生,您真是……”對於胡先生的推理能力,王大力曾多次見識,但依舊是歎為觀止,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沒找出個好詞兒來,最後憋出了一句,“活神仙啊!”

  仿佛這一切都稀松平常似的,胡先生淡然地笑了笑,便沒有再說話了。

  王大力接過冒著熱氣的紅茶,連吹氣帶吸溜地喝了下去,燙得直咂吧舌頭,口齒不清地說道:“胡先生,咱們快走吧,巡官還等著呢!”

  胡先生點了點頭,對面無表情的劉牧原吩咐道:“牧原,把我大衣取來,還有桃脯,千萬別忘了。”

  劉牧原捧著一件呢子料的駝色風衣遞了過來,胡先生接過套到身上,快步跟著王大力下了樓,上了巡捕房的別儒車,劉牧原如同影子一般緊隨在後。

  坐進車裡,胡先生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對正在發動引擎的王大力問道:“小王,你母親近來還好嗎?”

  “多謝胡先生關心,自從您上次幫我老娘介紹了仁濟醫館的沃特森醫生,

她老人家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見好,這幾天都能自己下床挪挪地兒了!”  王大力說著,抬頭從後視鏡望向後座的胡先生,臉上滿是感激的神情。

  聊著些家常閑話,別儒車一路經由廣東路、愛多亞路和公館馬路,沿著黃浦灘大道南下,途經為台灣路一帶供應水源的自來水塔,在水塔不遠處一片平房外的路邊停了下來。

  費爾南的住宅在這片平房靠東北角的位置,被周圍的住宅包在當中,車開不進去,幾人只能下來步行走到現場。

  正如胡先生所料,這裡靠近碼頭,大部分居民也都在碼頭工作,所以地上一片狼藉,沒走多遠,他的皮鞋就已經沾了不少泥濘。

  胡先生跟著王大力,在費爾南家幾步開外的地方止住腳步,查看起了四周。

  面前是一棟單層的平房,面積不算大,正面是一個兩米高的木門,門口守著兩個巡捕,嚴防無關人等進入。

  和整個區域的主路一樣,費爾南家門前鋪著石板,上面滿是淤泥和鞋印,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是誰留下的。靠門口右手邊的地面有一塊比較乾淨的地方,上方的牆壁釘著一顆生鏽的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塊滿是汙泥的抹布,應當是用來擦鞋的。

  這抹布已經不知用過多少次,想必不會留下什麽證據,胡先生看了也沒有在意,隨手拿下抹布把鞋底的泥土蹭了蹭,然後抬腳走進屋裡。

  門口那兩個巡捕都是刑事處的,以前見過胡先生,自然沒有阻攔。

  死者的住宅是一個長約六米,寬約三點五米的單間,屋內隱約可以聞見淡淡的酒氣。房間入口左手邊是個衛生間,門開著,裡面隻放了些日常用品,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可疑之處。

  門口右邊的牆壁上釘著五個木鉤,中間的木鉤上掛著一件呢子外套,上面隱約傳來一股海水的腥味。外套左邊還掛著一頂鴨舌帽,帽子裡側有不少油膩,好像很久沒有清洗過,這兩件服飾應該都是死者工作時穿戴的。

  整個房屋的牆壁已經斑駁開裂,偶爾有些地方還露出了裡面的紅磚,應該是長時間沒有修繕的緣故。但費爾南的收入並不算低,也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摳門,都不願找泥瓦匠再抹一遍牆皮。

  剛一進門,胡樹人便注意到了不遠處倒在地上的屍體,和旁邊那個正蹲下身子檢查死者的法國人。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雅克·莫雷爾連忙起身,將手從胡須上拿開,碧藍色的眼瞳注視著胡先生,語帶急切地說道:“胡樹人先生,你可算是來了!”

  他身著一套灰色西裝,用料上乘,剪裁得體,胸前口袋裡插著一方疊好的手帕,打扮得十分考究。與胡樹人不同,他的領口系著一個大紅色的領結而非領帶。

  “莫雷爾巡官,好久不見。”胡樹人伸手和他握了一下,邊環視房間內的陳設,邊操著流利的法語對他說道,“閑話之後再聊,這樁案件的死者身份清楚了嗎?”

  “清楚,很清楚了!”雅克點了點頭,立刻介紹起來,“死者名叫費爾南·博維勒,四十六歲,是輪船招商局金利源碼頭的一名法籍督工。根據報案人的說法,發現屍體的時候,死者家門口有位碼頭的勞工,名叫王卓。當時來現場的巡捕懷疑他就是凶手,但王卓聲稱,他是因為費爾南沒有按時去上工,所以被巡查派過來查看情況。經過我們的調查,可以確定王卓所說屬實,而且他沒有作案的時間和動機,因此我現在還弄不清楚這起案件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

  “也就是說,那位叫王卓的勞工就是現場的第一目擊者,”胡樹人走到房間正中,在一張桌子前停下腳步打量起來,“他在哪兒呢?”

  “還在捕房銬著哩。”王大力回答。

  隨手拿起桌上靠左手邊的一本《基督山伯爵》,胡樹人翻開書頁,看了眼中間夾著的書簽,對身後的雅克說道:“放了罷,人不是他殺的。”

  他將書重新放回原位,一旁是瓶已經所剩無幾的墨水,墨水瓶邊上擱著一支夢特嬌牌鋼筆,胡樹人拔下筆帽,發現包著黑油的筆杆已經被磨得脫了漆,想必死者用了多年。在桌子右側,擺著一個骨瓷茶杯,裡面空空如也,在杯壁內側三分之二高度的位置有一圈暗紅色茶漬。塗著金漆的杯子邊緣缺了一小塊,似乎被什麽磕過,不過斷口處並不鋒利,沒有割傷嘴唇之虞,因此並不影響使用。

  “胡樹人,你的意思……死者費爾南是自殺?”雅克疑惑地問道。

  沒有回答,胡樹人將筆蓋扣好,輕輕放回桌上,隨即轉過身看著地上費爾南的屍體。

  費爾南仰面倒地,右手緊握著一把左輪手槍,在他的右太陽穴上有一個彈孔,彈孔附近的皮膚有灼傷痕跡,應當是近距離射擊造成的。子彈射入費爾南的腦袋之後,又從左側顱骨射出,大量的血液便流了一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混合了腦漿,顏色看起來有些淡。

  胡樹人走到屍體旁邊,估算了一下子彈的軌跡,然後朝那邊看去,果然看到牆壁上有個帶血的彈孔。

  “這個一會再說。”胡樹人揚起嘴角,向雅克問道,“這把左輪手槍,你們檢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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