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四年,元月。
長安,方才下過一天一夜的大雪。
龍首原上下,一片全白。
未央宮中,禦花園裡,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幾個孩子正在笑鬧、奔跑,追著他們一起的桃根手忙腳亂。
杜英就坐在台階上,笑呵呵的看著這一幕。
“陛下。”何法倪抱著一摞奏折走過來,眼底也有些無奈。
瑞雪兆豐年不假,但雪一下,交通往來不便、勘察四方受災情況,朝堂和秘書監今天都免不了要加班。
結果這位聖上,卻坐在這裡看孩子打鬧。
杜英拍了拍身邊的台階,上面已經放了一個軟墊:
“坐?”
何法倪恭敬不如從命,將奏折放在杜英身邊,杜英順勢就搬到了自己的另外一邊,拿起來一本,同時把何法倪的兩隻小手往懷裡一揣,涼滋滋的,需要給她暖一下。
被陛下親自暖手這種感覺,讓何法倪俏臉微紅,雖然幾年夫妻了,但是當著好幾個孩子的面難免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是誰家的孩子,看上去有些面生?”
“哦?師兄家的。”杜英笑道,“今年也已經兩歲多了。他家就這一個,送來宮中一起玩耍也好。”
跑在最前面的小男孩,自然是當朝皇長子杜嚴,後面的兩個小妹妹則是郗道茂和疏雨的女兒,小的才一歲,步履蹣跚,而最後綴著的則是王猛的兒子。
兩個做哥哥的把妹妹護在中間,小公主們雖然跑得比較慢,但是有哥哥護著總不至於掉隊。
“怎麽還沒有動靜呢?”杜英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何法倪的小腹。
新安公主也已經懷上四五個月了,沒了這個磨人的小妖精上躥下跳,現在宮中承受雨露最多的就是何法倪。
何法倪微紅著臉:
“陛下還是先批閱奏折吧。”
杜英應了一聲,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本。
是桓衝送來的奏折。
秦軍已平定疏勒,設疏勒郡,自此,西域刺史府已在高昌、焉耆、龜茲、且末和疏勒五個地方設立郡府,並在精絕、樓蘭、交河等地設立縣衙,完全遵照中原郡縣的模式管理西域。
與此同時,桓衝也提及在西域興修書院、工坊和集市等。
前者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畢竟文化和文化之間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想要讓和漢人已經多年沒有往來的西域各族一下子拋棄自己的語言和文字,接受漢家文化教育,談何容易?
而後者,無論是工坊還是市集,都在西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擁護。
西域各國還是經商為主的社會,新來的漢人仍然願意鼓勵和推動工商發展,並且向他們打開了更加廣闊的中原市場,他們自然是樂意的。
西域本來就是魚龍混雜、城邦自治,這些百姓誰在乎頭頂上的統治者是誰?只要能讓自己吃飽穿暖,甚至生活質量還能繼續提高,那就能稱呼一句青天大老爺。
而在此過程中,大量的中原商品自然也不可避免的衝擊西域,漢人的到來,漢家語言的普及,再加上漢字的流轉,注定了西域百姓之後不可能脫離漢家文化而生活,所以漸漸地書院之中也就會有更多的西域百姓前來學習。
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桓衝建議無須操之過急,杜英也表示認可,並且批注,只要能夠守住西域的邊界,那麽整個西域的內部消化也只是時間問題。
一個農耕文明和一個商業文明向外擴張和同化的能力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如今的華夏,更像是兩者的結合體,具有了商業文明的強大傳播力和行動力,同時又保留著農耕文明的溫文爾雅和兼收並蓄。
前者能夠促進文明的傳播,後者能夠提高文明的包容度,吸引其余文明主動參與和融合,而不是單純的大魚吃小魚、完全的強製更改。
歷史上的盛唐時期,胡人滿長安,的確曾經做到過這一點,奈何這場景最終也不過只是五千年歷史長河中的曇花一現。
但現在,杜英努力讓這朵花開放的更久一些。
最好是長盛不衰。
在奏章的後半段,桓衝還提到了杜英令他著重關注的西域佛教問題,他的確在龜茲尋到了一位本地高僧,名為鳩摩羅什。
此人年紀雖輕,但是精修佛法,且之前就已經對佛法的翻譯產生興趣,在自學漢家語言,意圖東行傳教。
所以現在桓衝已著人請其東行,隨行的還有西域各國的其余僧侶數十人,估計春來之前就能抵達長安,宣揚佛法。
“這一下,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本地的和尚該緊張了。”杜英笑著說道。
這些年,各地的報紙頻繁報道查抄寺院,發現其偷稅漏稅、瞞報田產以及欺男霸女種種事跡,導致佛家在很多地方的口碑一落千丈,幾乎人人喊打。
而五鬥米道因為之前在會稽煽動叛亂,下場自然還比不過這些僧侶。
如今全真教作為朝廷支持的正統道教,開始崛起,頗有一種破而後立的感覺,但佛家這邊遲遲收拾不出來爛攤子,到時候西方佛教進入,到底是和這外來的和尚合流,還是從此泯然眾人矣,杜英並不怎麽關心。
鳩摩羅什願意來,杜英自然竭誠歡迎,佛教的與人向善,和道家的清靜無為,都能夠消弭亂世積攢的矛盾和仇恨, 推動社會的安定。
至於這會不會弄巧成拙,反而引起思想的動蕩和對撞,進而引發社會的矛盾激化······
一方面朝廷有專門的機構盯著,風向不對能及時作出調整,另一方面歷史上以鳩摩羅什為首的西方僧人大舉東來,翻譯佛經、宣揚佛法,最後經過百年演變,也還是化為了華夏自己的本土佛教。
這片土地,本來就有著神奇的包容和同化能力。
宗教的力量再怎麽強大,最終也無法左右華夏思想的走向,儒家的道德禮儀依舊是華夏未來數百年甚至千年都很難改變的思想主脈。
老百姓到最後在心裡感性的評判一件事是對是錯,也不會依據佛法的好惡來定,而是會依據傳統的道德禮儀。
杜英合上奏折,拿起下一本,結果詫異的發現竟然還是來自於西域,不過這一次起草者是西域刺史房默。
這個參謀司的第一批參謀,元從舊部,提到了一個幾乎已經消弭在歷史之中的民族:
烏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