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關中而言,真正的好處,遠不只是擁有了一支強大的、以享受到關中新政好處的氐羌人為主體的騎兵而已。
當城牆下的慕容令愕然西望,當城牆上的慕容楷跳腳罵娘的時候,正驅策戰馬狂奔的鄧羌,並沒有如同既往那般直勾勾盯著敵人,戰意昂昂, 而是頗有些輕松的環顧周圍。
在他的身邊,有漢人在攥緊刀槍,有氐人在拉動弓弦,也有羌人在高聲呼和以和同伴相互鼓舞。
鄧羌自語道:
“或許天下將再沒有胡漢,唯有華夏,此為大同。”
這些時日,曾經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個的鄧羌, 也學了不少聖人書。
奈何看不懂。
而此時他漸漸明白, 聖人也不是天降的, 也一樣是從百姓之中走出來,也一樣是見到了人世間的種種而心生感慨、口吐蓮花。
所以讀不懂聖人書的他,看到眼前這一副各族將士齊心策馬的情景,也已經心中了然。
聖人,聖人,也不過只是著書立說而已。
都督,都督,唯有都督,真的將聖人之說,化為眼前的真實場景。
當鮮卑人的營寨越來越近,當身邊所有的將士們都不再發出嘈雜的聲音,而是歸為整齊劃一,鄧羌霍然抽刀前指:
“殺!”
石破天驚。
回應他的,是一浪又一浪低沉、低沉的可撼動大地的回應:
“殺!”
起起伏伏,回蕩在天地間,無休無盡。
在春風與春光裡, 在大河岸邊枋頭城下,藏鋒已久的關中萬人敵, 帶著初出茅廬的關中第一支各族混編的大編制騎兵,若猛虎下山,鑿入鮮卑營寨,鑿入倉皇列陣的鮮卑步卒之中、用強弓勁弩問候那些意欲迂回的鮮卑騎兵。
斬將奪旗,連營馬踏。
站在城頭上的慕容楷,看著城外那高而醒目的帥旗,無聲無息的飄落,不由得喉頭滾動一下。
而還不等那些急匆匆跑來的鮮卑將領們詢問慕容楷應該如何是好,還不等慕容楷從震動中回復過來,下達第一條命令······
前方,城外,混亂的廝殺聲再一次被整齊的馬蹄聲掩蓋。
騎兵殺穿了營寨,重新匯聚。
破陣!
風中,隱隱好似能聽見那豪邁乃至於猖狂的吼聲:
“萬人敵在此,誰敢一戰?!”
接著,無數的聲音匯聚在一起,那是破陣的王師,齊齊高呼:
“萬人敵在此——”
慕容楷緩緩向後軟倒, 被將領們手忙腳亂的架住。
他的嘴唇顫抖著, 就只剩下喃喃三個字:
“萬人敵,萬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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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羌打的不錯嘛。”
杜英看著案頭上的戰報,又看著幾乎每一天都要重新塗改、已經被改來改去不成樣子的輿圖,心情甚是愉悅。
睢陽、陳留,囊中之物。
荀羨和苻黃眉打下來,杜英並不震驚,打不下來才震驚呢。
但是鄧羌、隗粹,再加上王坦之這個組合,杜英雖然也抱有很大的信心,可畢竟從歷史角度來說,一個謀士加上兩個注重單兵的衝陣戰將,深入敵軍側翼,杜英還真擔心會有閃失。
然而如今塵埃落定。
鄧羌率軍先破慕容令,慕容令麾下大軍作鳥獸散,慕容令不知所蹤,接著又圍枋頭城,城中守將狗急跳牆,出城想要援助原本還是敵人的慕容令,結果又被鄧羌趁勢擊破。
此戰下來,河東王師以極小的代價,斬獲首級上萬,滿坑滿谷的降兵,不計其數。
而枋頭城中原本就不強的守軍,也再一次被削弱,這一次徹底沒有了突圍的可能,等待他們的也就只有閉門自守。
哪怕外面的河東王師,就萬余步卒和不能攻城的八千騎兵而已。
“城中守軍,肝膽俱裂矣!”
在傳回來的戰報末尾,顯然心情極好的王坦之,如是說道。
“可謂之大捷。”坐在杜英下首的梁殊,微笑著回應。
杜英看向他:
“但是終歸還是下手重了些,原本只是想要讓鄧羌趁著慕容垂猶豫不決之際,進攻枋頭,只要能夠驅散慕容令即可,萬萬沒有想到,這家夥竟然先把慕容令給揍了,還揍得這麽慘。”
梁殊搖頭: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說,鄧羌也無手眼通天之能,六扇門也並沒有滲透入軍中,所以他既然出擊,便是離弦之箭,有去無回,所謂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也。
別說是慕容令了,便是慕容垂擋在前面,照樣得殺過去,不然此軍初戰,士氣便受一鼓作氣、再而衰之影響,日後如何能戰?
有些東西,損失了就是損失了,再也找補不回來了。”
“此言甚好。”杜英笑道,“那可否會影響到和河北之間的貿易?”
一邊和慕容垂做生意,一邊暴揍人家兒子,杜英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了。
不過話雖如此,他問梁殊的語氣,卻分明不是疑問,而是命令。
既然鄧羌已經把戰局弄成這般了,那這既定事實無從更改,但關中和慕容垂之間的商貿合作,也不應有所影響。
杜英其實是在問梁殊打算怎麽處理。
梁殊慨然回答:
“從戰場上得不到的,也不用幻想著能夠從廟堂上得到。就算是慕容垂如何大罵我軍背信棄義,可是又有何乾?
只要余向他說一聲抱歉,令他有一個台階能下,他還不是得乖乖的繼續和關中貿易?
否則到時候已經吃上肉的渤海世家、已經喝上湯的一些鮮卑貴族,再加上眼巴巴想要吃肉喝湯的其余人,誰會同意?”
杜英不由得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梁殊:
“爾已成才也!”
“屬下本就為才,方為都督所用。只不過如今是為都督之提攜,而專精於此道,更進一步也,或······可稱呼一聲‘專才’。”梁殊半開玩笑半拍馬屁。
知道這家夥現在已經歷練的牙尖嘴利,杜英自不跟他多爭辯成才的事:
“那就好好和慕容垂說一說,給點台階下,記住,君子動口不談錢,談錢啊,傷感情!”
梁殊會意,這是隻讓口頭表示一下誤會,連小小的讓步都不願意了。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說是慕容垂倒霉,還是都督飄了。
“大司馬已經引兵在劉建之後,過龍亢郡了。”杜英接著說道,“所以估計我軍攻破睢陽和陳留之日,大司馬也要抵達彭城、北上青州了。”
“所以都督的意思是?”梁殊聞弦歌而知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