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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華是個智者,自然已經聽出了吳一品話裡有話,注視著遠方,若無其事地問:“對了,小吳同志,我一直沒有問你,在區政府乾得好好的,為什麽到咱楠木村來蹲點來了?如果你不願說,就不說,隻當老朽沒問。”
“哎!”吳一品歎息一聲,坦誠地解釋道,“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能保住飯碗,就算是很不錯了哦!”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我看小吳同志為人和善,你這是得罪了誰啊?”李長華繼續追問著,又補充道,“你放心,老李我口風緊的很,不會在外面說的!”
吳一品不想在這個老人面前有所隱藏,淡然道:“大叔您想多了!信不過誰我也不能信不過您啊!是這樣的,之前,我是區長秘書,無意之間惹怒了區長,單位領導就想辦法把我派到了楠木村。”
李長華不再追問,微笑著道:“小吳同志吉人自有天相,咱楠木園也是一塊寶地,在這裡,一定能護你周全,將來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李長華的話,蠻走心的,就像他熬的稀飯和泡的蜂蜜水一樣,吳一品心頭一熱,竟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這天下午,吳一品執意洗了自己弄髒的被子,晾在了吊腳樓上。雖然陽光燦爛,但是氣溫很低,而且有風,被子很快凍得僵硬。
晚上,黃躍進通知在他家裡開支部會議,李長華和吳一品吃過晚飯,踏雪前往。
參會的一共有十七八個人,多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村主任李長生不是黨員,也列席了會議。
黃躍進家的客廳滿敞亮的,支著兩張圓桌,桌下燒著炭火,大家圍坐在一起,很溫馨。
黃躍進的親弟弟黃四毛跑進跑出,給火爐裡加炭,為與會者倒茶。黃躍進的老婆李長英則歪在沙發裡看電視,板著一張臉,望都不朝這邊望。
會議由黃躍進主持,他介紹了一下村裡的新成員吳一品:“這位是區裡派來的領導吳一品吳主任,大家歡迎!”
黨員們面面相覷,七嘴八舌的議論。李長華和李長生低聲給旁邊的人解釋著,吳一品是哪裡哪裡派來的。
吳一品自我介紹道:“楠木村的各位同志,我叫吳一品,是區政府辦派到楠木村蹲點的幹部,擔任書記助理,協助黃書記和李主任工作,大家叫我小吳就可以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大家有什麽用得著我小吳的,隻管吩咐!”
“小吳同志,往樟木台去的公路,到底修不修啊?”
“小吳同志,去芭蕉的那條泥巴路,真的可以修整修整了,天晴一身灰,下雨一身泥的,哪裡是什麽富民路啊!?”
“小吳同志,我們鮮魚溪想發展茶葉,還有沒有計劃啊?年年幾個包谷洋芋,又變不成錢,不劃算啊!”
“小吳同志,楠木村搞旅遊有沒有路子啊?”
…
……
聽說是區裡派來的幹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問起來。字裡行間,都是充滿著對發展的期盼。他們雖然年紀大了,但那股子熱情的勁頭倒是很足。
吳一品剛來,連他們說的那些地名在哪裡都不清楚,搔著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各位長輩,不好意思,我也是剛來報到,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您幾位剛才提的這些問題,我不能信口開河地答覆各位!不如這樣,我們做個約定,你們提的這些問題,我都記在了本子上,到時候一件一件給大家準信!”
李長英在隔壁聽到了大家的討論,一腳踩在門檻上,居高臨下,沒好氣地嗆道:“一群歪瓜裂棗的,還真的拿自己是黨員了!這麽些年頭了,自己家的稀飯都吹不冷,還學著吹別人家的湯圓!搞旅遊?你曉得旅遊是什麽不?老不正經!”
剛剛發言的人頓時語塞,但好歹別人是主人家,在別人家開會,又不好發作。
黃躍進板著臉罵道:“我們開支部會,你插什麽嘴?你連個團員都不是!看你的電視!”
“黃躍進,你給老娘出來!說了要你晚上去親家屋裡,把孫子接回來的,你不聽!還豬鼻子裡插蔥,裝什麽象?開會開會,一天和這些窮光蛋開這些會,是有錢發還是怎麽地?”李長英不但不聽勸阻,反而當眾潑丈夫的面子。
黃四毛連忙拉住李長英,低聲說:“嫂子你過了點兒啊!哥現在好歹也是支書,你還是給他留點兒面子!我這就去接華華!”說著將李長英拉出去,關了門。外面很快響起了農用車的引擎聲,看樣子是黃四毛出發了。
被老婆當眾一番羞辱,黃躍進屁也放不出來一個,其他人也是完全沒了興致,這支部會草草收場,大家各自散了。
吳一品和李長華、李長生一起步行回家。積雪照亮了前進的方向,走在雪地裡,哢擦哢擦的,很清脆的響聲。
李長生義憤填膺道:“長英怎麽說也還是我本家姐姐,今天居然這麽潑黃躍進的面子,真是不應該,丟咱老李家的臉!”
“我看你小子,嘴上說她不應該,心裡歡喜得拍巴掌,恨不得去放鞭炮吧!?”李長華沒好氣地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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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您這話說的,我是您說的那種人嗎?都是一起搭班子,長英他不給黃躍進面子,就是不給我李長生面子!”李長生大聲爭辯道。
李長華沒有理睬李長生,對吳一品道:“小吳同志,今天真是讓你見笑了!咱楠木村啊,支部書記是個妻管嚴,李長英說往東,黃躍進不敢往西。村主任李長生呢,又是爛泥扶不上牆。人都是好人,一個被管得太緊像騸了的黃牯,一個又缺人管束著像沒套繩子的水牛。楠木村要求發展,難哦!”
他並不避諱李長生就在身邊,而李長生也並不爭辯。吳一品轉移話題道:“黃躍進家的資產得有幾百萬吧?他幹嘛要當村支書啊?”
…
“還不是想撈一把唄!”李長生充滿鄙夷地說,“一個村支書,再怎麽說也是個官兒。楠木村二千三百多口人,找他辦事的人多了,今天一條煙,明天一隻雞,後天一塊肉,積少成多那可不得了!家裡缺啥,喊他弟弟黃四毛遞個信,保準就有人送到家門口。坐在家裡就把錢給掙了,那不比他燒磚來得快?這樣的支書,不當那才傻呢!”
李長華拿煙袋敲了一下李長生的頭,暴喝道:“你小子,以為人家都像你!以小人之心……那句話是怎麽說來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吳一品在一旁補充道,“我看黃書記也就是被老婆管太緊了,沒有主見,沒有銳氣,本質應該不壞。再怎麽說,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小老板,不至於像李主任說的那麽下三濫!”
“小吳同志,你說到點子上了!躍進就是缺少銳氣,人絕對是個好人!你也看到了,就今天參加支部會議的這些黨員,有哪個強過躍進的?”李長華的語氣中,充滿了落寞,“想當年,楠木村也是有著一百零幾號黨員的大支部,到如今,竟然連一個像樣點兒的支書都選不出來!”
“十年前我就給您說了,把我發展成黨員,那時您還沒退,您就是不聽,說什麽心術不正,我就愛賭個錢而已,怎麽就成心術不正了?再說我後來不是改了嗎?”李長生抱怨道。
“你改你個腦殼!”李長華又是對李長生一頓煙袋伺候。
吳一品忍俊不禁。李長華繼續解釋道:“小吳同志啊,長生是我本家的弟弟,從小也是跟著我學篾匠的手藝,這回鄉親們選他當這個村主任,我也是不同意的!他玩心太大,前些年掙了不少錢,都是賭錢輸掉了,老婆也跟人跑了,苗都沒給他留一根。這幾年改了不少,在外面打了幾年工,慢慢家境變好了,四十五歲的時候還討了個三十出頭的外地老婆,生了個娃。不過我覺得吧,他離村主任的要求還差得遠了,但村裡年輕有為的都出去了,還真找不出比他強的!”
“大叔,是您的要求太高了!李主任蠻不錯的,是個好人!我敢跟您打賭,給他舞台,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帶領楠木村的鄉親們乾一番大事!”吳一品奉承道。憑這幾天接觸的直觀感受,他覺得李長生骨子裡比黃躍進忠厚正直,格局更大,關鍵是人機靈,點子多。
李長華和吳一品先到點,李長生恭敬地與李長華道別,跟吳一品說了句客套話,獨自前行。
回到家裡,吳一品好奇地問道:“大叔,您當著面說李主任這不是那不是,他就真不記恨您?”
“他敢!他爹媽走得早,哥哥嫂子又不待見他,從小基本上都是住在我家裡,我送他念書,帶他學篾匠活。論輩分,我是他哥,但我倆既有父子之情,又有師徒之誼。我年輕時也還讀過十來年書,曉得文化知識的重要性,送他從小學四年級到初中畢業,那年頭雖然花不了幾個錢,但總歸是養著一個一張嘴,隻吃飯不掙錢。”
…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李長生在李長華面前,半點兒脾氣都沒有,規矩得像個孩子。他思索著問:“黃躍進的老婆平時是幹什麽的?”
“她幹什麽?田送給別人種,豬也不喂菜也不種,吃肉吃菜全靠買,就做做飯廚藝還不怎地,百事不管,就管黃躍進!”李長華嗤之以鼻,“黃家能有今天,哪一點是她的功勞?那都是黃躍進在泥土和窯子裡摸爬滾打,燒火磚一分一分掙的!”
“那只能解釋為,她旺夫咯。”吳一品調侃道。
李長華笑著道:“你別說,躍進年輕時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要不是長英管束著,也沒有今天。所以古人說的一物降一物,還真沒說錯!”
“芭蕉鎮有十三個村,就您看來,楠木村處於怎樣一個水平呢?”吳一品請教道。
說到這事,李長華頓時精神炯爍,眯縫著眼緩緩道:“楠木村面積最大,人口隻比集鎮和南河少,楠木園、樟木台、李家槽、鮮魚溪,那可都是人戶很密的大壩子啊,是良田萬畝。鮮魚溪水源充足,是芭蕉河和南河交匯而成,出產稻米。走小路步行到石月城只要兩個鍾頭,比芭蕉集鎮還近。”
“以前其他幾個村的人都是爭著嫁楠木村。要論起來,楠木村絕對是芭蕉鎮條件最好的。九十年代都是老大哥,這幾年也是奇了怪了,好像就沒有一絲一毫的進步,滑到了中等偏下的水平。你說咱們楠木人也不懶啊,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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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差啊,怎就硬是發展不起來呢?”說到最後,李長華充滿了不甘和落寞。
吳一品指了指自己的頭,微笑著說:“是這裡僵化了!”
“叫我看,還是缺個有能力的領路人。你說說,我這一把老骨頭了,思維僵化,行動遲緩,硬是乾到六十七歲乾不動了,才退下來。缺人才啊!”李長華歎息道,“你雖然有特殊情況,但叫我說,組織早就該派個硬勞力,來帶領咱們楠木村迎頭趕上了!”
“您太謙虛了,若您的思維還僵化,那楠木村就沒人思維活躍了!”吳一品由衷地說。
李長華連連搖頭:“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不僵化也不正常了,還是年輕人懂得多,思路開闊。你就比方說網絡,旅遊,轉基因,這些我們老古董是真聽不懂了,你不懂這些你怎麽談發展?”
“您家裡電視壞了多久了?”吳一品突然想到這事,問道。
李長華想了想,“大半年了吧,以前看看新聞,還曉得一些大事,現在感覺是與世隔絕,每天都是與豬牛相伴,已經徹底被這個社會淘汰咯!”
吳一品笑著道:“怎麽會呢?活到老學到老,這些東西總歸是人發明出來的啊,哪有學不懂的?我教您!”
“你盯著我這不中用的老朽幹什麽?有那精力,你還是把心思放在村裡吧!你雖然名義上是個助理,但叫我說你就是主心骨,你來了就是咱楠木村的希望!指望躍進和長生兩兄弟,奔小康要等到猴年馬月哦!”李長華帶著一絲批評的意味,但也飽含著期望。
…
吳一品淡然笑道:“實不相瞞,此次前來楠木村蹲點,我就沒想過要怎麽怎麽乾出成績,我就想來混混日子,您這樣說得我都無地自容了。”
“二十啷當的小夥子,正是乾革命工作的大好時光,混什麽日子?”李長華板著臉,“你若這麽說,你就莫在我屋裡混日子!算我一開始看錯了人!”這老頭子翻臉可翻得真快。
吳一品覺得李長華認真得真可愛,直視著他那嚴厲的雙眼,正色道:“您放心,我這人有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閑不住,閑著就不自在。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協助書記主任把村裡各項工作搞好,讓鄉親們滿意的!”
“別協助不協助的,就他們那水平,你這水平,你協助他們,傳出去不怕別人笑話?”李長華繼續放大炮,“當時若不是在躍進家裡,我是真要說直話的!村委會是真得早點兒投入使用才行,不然開個會還看人臉色,憋屈!”
“我都還沒開展工作,毫無群眾工作和農村工作經驗,情況也不熟,您這麽對我寄予厚望,恐怕到時候要失望啊!黃書記和李主任,自然也有他們的過人之處,再怎麽說也是百裡挑一的。組織這樣安排,總歸是有道理的,作為黨員,有意見可以保留,但還是得無條件服從。”吳一品說。他這話,有一定謙虛的成分,但更多是發自內心的敬畏。
“我看人就從沒走過眼!”李長華顯得很自信,握著乾枯的拳頭,大聲鼓勵道,“你不要顧忌什麽貶不貶,助理不助理之類的,勇猛地往前衝就是。就像你先前說的,狹路相逢勇者勝!你慫了,敵人就把你消滅了,節節敗退。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打得死牛,怕那些幹啥?”
李長華的宣傳動員能力,和作思想工作的能力,還真不是蓋的。原本情緒比較低迷的吳一品,也被打了雞血,有點熱血沸騰的感覺。
二人又聊了會,已經是十一點多,各自睡下。
吳一品居然失眠了,可能是白天睡太久的緣故。他反覆想著李長華的話,又回憶著郭小玲的叮囑,覺得似乎都很有道理。
李長華是一個本本分分的農民,更多的是站在不信命運,不畏權貴,不怕挫折,趁年輕打拚一番,乾一番事業的角度,是那種很單純的真善美,所以有如此看法。
而郭小玲是看透了周圍的環境,站在保護吳一品的角度,所以勸他低調行事,隱藏實力,認慫認栽,有點兒潛龍勿用的意思。
但他內心的天平,還是非常明顯地倒向李長華這邊。面對打擊,面對挫折,面對人為的障礙,為什麽要選擇退讓?面對生活的圍毆,為什麽要抱著頭喊饒命,而不是放手一搏,擊倒一個算一個?
既然生而剛直,那就寧折不彎!
與其活得痛苦,不如死得痛快!
《鹹魚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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