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高仙芝又來叫陣，各種投石車，攻城器械向怛羅斯城進發，欲圖今日破城，因為遠行千裡，糧草尤為不濟。怛羅斯城堡下正殺得火熱時，突兀山谷外喊殺震天，竟是有無數裹著頭巾的大食人騎戰馬從谷外殺來，正是大食援軍到了。

唐軍後方一陣騷亂，受敵夾擊，心生懼意，然而高仙芝尤為鎮定，衝左右為難的安西軍大喝道:“將士們莫要慌亂，大食人看似氣勢洶洶，其實戰力，鎧甲，兵器皆不如我們，並不可怕，我們將這十萬援軍全部殺掉，守城的大食人必定肝膽俱裂，戰意全失，則城堡可破矣。”

於是高仙芝大吼一聲，一馬當先，持長槊殺進大食援軍內，果真如他所言，大食的冶煉技術遠不如大唐，其兵器與高仙芝手中長槊交接，竟然瞬間斷裂，毫無抵抗之力，高仙芝打了數個回合，斬了一地屍體。

“殺啊…”

唐軍為之振奮，一番不利局面被主帥話語和身先士卒的衝殺瞬間扭轉，大唐騎兵衝入大食軍陣中，雖以三萬敵十萬，卻有萬夫難當之勇，殺得大食人陣型混亂。

此等本是大食即將潰敗，大唐剿滅援軍，攻城拔寨的時刻，兩萬安西精銳殺得興起時，一聲“嗚呼”狼號聲響起，高仙芝停下手中長槊，面色疑惑左右環視時，卻見到數千分散在唐軍中的葛羅祿人聞號造反，手中染血的彎刀盡數向安西唐軍後背斬去。

有人反應迅猛，持刀反殺賊人，大多數卻在猝不及防間，被胡人斬落馬下，頓時死於內訌的唐軍便有數千，場面霎時混亂起來，驚疑謾罵聲不絕於耳，而後自家兄弟操刀相向，殺得屍橫遍野，其余數千西域胡兵為之茫然不解，有的趁勢一同造反，有的立於原地不知所以。

“鐵勒人找死。”

高仙芝目眥欲裂，本是大好的局面卻被這葛羅祿部族的胡兵破壞殆盡。正想揮刀斬殺遠在數十丈外的葛羅祿可汗，卻聽得有一聲象牙號角在身後的城堡上響起，回頭一望，那呼羅珊總督噙著笑意，牙齒潔白，遙望高仙芝，已下令大開城門，命十萬大食守軍出城圍剿他們了。

一刹那高仙芝便知曉，他們是串通好的，此刻見到先前氣勢旺盛的安西精銳經此番算計，已經目含恐懼，沒什麽戰意了。隻好大呼撤退，只是此時己衰彼盛，那十萬裝備羸弱的大食人圍堵在山谷中，令安西軍難能突圍。

高仙芝隻覺得此仗乃是一生中最為凶險的一戰，二十萬大食軍隊被殺了幾萬之後，仍有十數萬，將他們團團圍住，山谷內水泄不通。內有西域胡兵叛亂，區區兩萬余兵力當真是岌岌可危。

期間渾身黑衣包裹的薛懷義冷視沙場，見到高仙芝以一打十，無暇他顧的時候，從懸崖上飛身而下，趁高仙芝無甚防備，出手偷襲。一波又一波的戴帽子大食人擋住高仙芝視線，突然殺出一個黑衣人偷襲他後背，令他大驚失色，依靠多年習武經驗，扭頭躲過鎖喉一擊，卻被薛懷義伸手拍在左肩肩胛骨上。

“你是…”高仙芝尚未問出口，卻覺大事不妙，原是那輕飄飄的一掌看似軟弱無力，然而無形中卻向他肩膀注入了一股內力，那內力綿柔粘稠，一時大意，未點穴阻攔內力流動，竟讓它覆蓋肩頭，整個左肩的經脈和穴道都緊縮成一條線，自己的渾厚真氣既無法通行也衝不開穴道。

“什麽巫術…”電光火石之間，薛懷義又殺來，高仙芝夾緊馬背向後一退，躲過一掌，此時左手軟弱無力，耷拉下來，已經持不起三十斤重的長槊了。

“西域各國，

不毛之地，果然巫師眾多，哼哼，這裡想殺本節度的人多的是，你這蟊賊也是其中一員嗎?”高仙芝已經將他當做了一介巫師，左右他得罪的西域貴族多了去了，也不想探究此人是誰，於是不再廢話，棄了長槊，抽出橫刀，單手策馬與此人一戰。薛懷義與高仙芝戰了百來回合，越戰越苦悶，此刻暗中偷襲，斷他一臂，卻只能勢均力敵，奈何他不得，而高仙芝居高臨下，大開大合，單臂與他交手，任由怛羅斯城外兵荒馬亂，卻毫無慌張之色。那般大將風度，英俊瀟灑，遠非蒙面不敢見人的薛懷義可比。

薛懷義見高仙芝趾高氣揚的模樣，連馬背都不下，令他十分惱怒怨恨，自己修煉百年內力，卻只能與半隻手的高仙芝打得旗鼓相當，還被高仙芝鄙夷嘲弄，心中何其不是滋味，想當年自己也是受女皇帝寵愛的英俊雅士啊！

一陣精神恍惚間，讓從容不迫的高仙芝抓住破綻，一刀向他心窩刺去，薛懷義驚慌之余，只能以手握住利刃，阻擋刺心一擊，鮮血擦拭刀身，高仙芝卻是順勢棄刀，冷笑一聲，一掌拍向薛懷義面門。

那呼嘯生風的一掌幾乎要將薛懷義蒙面吹亂，露出真容，薛懷義大驚，倉促之間與高仙芝對掌，卻發現高仙芝內力比他強橫數成不止，一掌震得他虎口發麻，手腕碎裂般的疼痛。薛懷義掩飾不住目光下的驚駭，知曉自己根本不是他對手，果斷棄了襲殺之心向後逃去，頭也不回，高仙芝本欲策馬追擊，可四處卻有無數凶猛大食騎兵圍上來，無奈只能持槊迎戰。

唐軍邊打邊撤，在狹窄的關隘谷道內艱難前行，殺得山谷血流如注，損失何其慘重。所幸高仙芝與封常清二人勇猛，身先士卒，在怛羅斯城外殺出一條血路。安西將士們與未曾反叛的西域蕃兵見之觸動，紛紛浴血奮戰，為生路廝殺，眾人從晌午殺到暮色昏沉，總算突圍而去。

踏上蔥嶺高原，不見大食追擊，安西軍方才松了一口氣，回首怛羅斯城外的流血漂櫓，遍地屍體，幾如人間地獄一般，不堪入目，眾人不禁又對高仙芝的不義之戰心生三分厭惡，看向節度使大人的目光充滿複雜，卻又敢怒不敢言。

將士不說，高仙芝看在眼裡，卻又如何不知，此番興師動眾，誣陷嫁禍石國國王與突騎施可汗，將石國百姓屠戮殆盡，僅為了那鋪地蓋瓦用的黃金，而後黃金還未來得及摸熱，反倒讓自己落得遭受皇帝猜忌的下場，此番大食人借助石國王子入侵怛羅斯，葛羅祿反叛，多少安西將士死於非命，皆是因為自己的雙眼被金色的財寶所蒙蔽…

高仙芝翻身下馬，看了看諸將士，見他們沉默不語，便獨自走到懸崖邊，遙望百裡外的怛羅斯城，單手垂於胸口，低頭鄭重一拜，口中喃喃道:“一萬四千安西將士，兩千西域好漢客死異鄉，難回故土，皆是因我之過也，仙芝有罪，還望將士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余下八千傷殘與三四千西域蕃兵為之動容，且不論高仙芝有幾分真誠，幾分虛情假意，能讓一介節度使，掌控安西人生死存亡的大人能夠做到這般，已是極為不易了，眾將士盡皆心思複雜，歎息一聲後便也放下了心中怨念。

此番安西大軍潰敗，臨死反撲，卻也讓大食人死傷慘重，無力進軍安西四鎮了。而後不久，慘勝高仙芝的呼羅珊總督回到巴格達獻功，竟被哈裡發以功高震主，密謀造反為尤暗中處死了，阿拔斯的東征總督一死，大食爆發了數起叛亂，哈裡發為平叛亂，將大軍撤出了怛羅斯，安西之危才自行接觸。

而後李隆基召高仙芝回長安，再次廢黜了安西節度使一職，封他做左金吾衛大將軍，留守京師，不再如先前一般，無故信任他。

而後封常清擔任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對一向不苟言笑的新羅人高行尤為忌憚，對其敬而遠之，拜他為右廂兵馬使，卻將安西兵馬盡數交給左廂兵馬使掌管，以此架空他。薛懷義數次想要暗殺令人頭疼的封常清，可是想到自己與高仙芝的對決經歷，卻又不敢擅自行動。

二人暗中謀劃大計，數年未果，直到天寶十四年冬，安祿山在范陽起兵，不過一月，便攻破洛陽，威脅潼關，高仙芝被調去守潼關，而後封常清亦被調走，十二月，封常清被殺，安西四鎮節度使空置出來，李隆基不再信任蕃將，本想命自己兒子豐王李憕去接替維系絲綢之路的安西節度使一職，潼關被破，江南叛亂的晴天霹靂卻是接踵而至，皇帝西逃，再也無暇顧及遠在千裡之外的安西。

於是薛懷義二人或暗殺，或貶謫，將安西的勢力肅清一空，趁此天下大亂之際，威逼利誘，策反了四鎮國王，四鎮國王懼怕毫無防備之際遭其暗算，只能俯首稱臣，與他共謀滅唐之計。

六月，龜茲，於闐，焉耆，疏勒四鎮國王，與安西三萬唐軍的各部首領，盡數匯聚在龜茲鎮，聽從他們名義上的大王薛懷義調遣。

“李隆基啊李隆基，你自已跑去函谷關，撿了個破袋子，說是老子藏在那裡的靈符，便改年號天寶，自稱開元天寶聖神文武皇帝，呵呵，此等尊號立法，自欺欺人，不覺得可笑麽。”

龜茲古鎮是西域中心，安西都護府便建立在此處，距離黃土攏成的城池外一裡處，有一塊丈寬尺高土台，薛懷義領眾人在此受封，安西四鎮國王與一眾精兵統領盡皆將府上大印奉上，以示臣服，聽他號召，薛懷義取來酒水，端著金樽，面朝關山阻隔的長安方向，出言冷笑，許久不止。

“而今山河破碎，生靈塗炭，這都是你自作孽種下的因果，什麽寶物也救不了你。”

“大王，大唐皇帝不仁，屢興戰亂，東北的奚人，契丹人，西南的南詔人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更莫要談我等西域諸國，受這無德朝廷奴役了上百年，而今大王理應繼承大統，還西域百姓一個安穩。”龜茲國王眼珠兒一轉，試探說道，此刻朝廷無力，西域受強人佔據，只能聽他命令了，不若早早示好，以圖受他信任。

“嗯…”薛懷義閉目點頭，不置可否，末了緩緩說道:“還需再等一人，他來了。”

“義父威武，我們父子齊心，今日糾集大軍，殺出隴右道去，趁長安空虛，搶奪一番。”新羅人高行褪去紫色周衣，一反往常，穿著一件紫金長袍，大踏步走來，手上竟托著一件龍袍，那紫金龍紋，與金鑾殿上的頗有幾分相似。

薛懷義眼裡閃過一絲冷光，淡漠點頭，語氣平緩說道:“就依你所言，今日大軍開拔，我封你為大將軍，讓你統領三軍，替為父橫掃河西走廊，蕩平雍涼。”

“兒臣領命，還請父王上鑾駕。”說罷指向遠處，卻是一間富麗堂皇的龍轎，被數十位西域壯漢抬過來。

“哈哈哈哈，我兒甚乖。”薛懷義將手搭在高行肩頭上，令他心生不祥預感，聯想到他那從未教過自己的奇異武功殘錮手，隻覺薛懷義的笑聲令人頭皮發麻，高行順勢退後兩步，乾笑兩聲，眼底有揮之不去的深深疑惑。

“兒臣本分罷了。”

“兒臣本分，兒臣的本分不大，狼子野心卻是不小啊。”薛懷義手撫須發，冷冷看著高行。

“義父這是何意?”

高行故作不解道，額頭已經滲出了細密汗珠，在六月酷熱的安西戈壁上蒸發成水霧。

“兒臣似乎不滿足於區區大將軍，也想試試做皇帝的感覺啊，你說為父該怎麽辦呢?”

“呵呵，義父說笑了，義父登臨三寶，乃是順應天意，兒臣盡忠盡孝，怎敢有僭越之心。”高行離得薛懷義足有一丈遠，強自按下撲通心跳，垂首低眉恭敬說道，只是內心駭然不解，明明給他下了那麽多的蠱毒，親眼見他吃下去了，可這老賊怎麽相安無事，沒有半分功力消散的模樣。

高行內心躊躇不定，知曉事情多半敗露，被他猜透了，心知此刻逃命無用，唯有與老賊一搏，於是把心一橫，掀開手中黃袍，露出一柄明晃晃的尺長寶劍，持劍大喝一聲:“三軍聽我號令，誅殺老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