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趙誨醒來時發現已經身在茅舍當中，整個茅舍都彌漫著草藥的香氣，耳畔不斷傳來，碾子碾過植物根莖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趙誨朝著傳來碾子聲音的地方看了過去，是一個姑娘，一身黑底碎花袍子，脖子上耳垂上帶著白閃閃的首飾，臉蛋白裡透著粉嫩，打量下來，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樣子。

　　這個姑娘本坐在角落裡攆著藥粉，趙誨這一歪頭吸引了姑娘的注意。姑娘放下手裡的碾子，站起身來，走到了趙誨床前，說道:“你終於醒過來了。”

　　趙誨喉頭有些乾疼，想要張嘴說話，卻是給疼得一咧嘴:“我昏了幾天了?”

　　姑娘回道:“你已經昏了四天了，來，喝口水。”說著話，姑娘就在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水。

　　趙誨撐起身子，接過杯子，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喉嚨舒服一些了。接著說道:“竟然昏了這麽久了。”

　　姑娘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說:“也就是昏了四天而已。你喝的泉水底下，長著一種水草，名叫醉仙木。這泉水喝下肚子，人會昏個三五天，三五天過後也就沒命了。”

　　趙誨心頭一悸，問道:“那我現在是在地府嗎?”

　　這姑娘一聽，捂著嘴巴笑出聲來:“哈哈，你看我像不像孟婆?”

　　趙誨眉頭一皺，說道:“孟婆我沒見過，但是想來那奈何橋上應該是淒冷萬分，孟婆應該也不會像你那般美麗。”

　　姑娘一聽，臉都給羞紅，半扭過頭去，不看趙誨，嘴裡說道:“你運氣好，暈倒在我藥廬門口，中毒還不深，這幾日我給你施銀針祛毒，你體內已經無恙了。休養幾日，便似常人一般。”

　　趙誨一聽，心裡大喜，連忙說道:“真是感謝你姑娘，不知道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看著趙誨說道:“我是黎家姑娘，沒有姓，漢名叫婉蘭。你呢野人，你又叫什麽?”

　　趙誨不知道怎麽說，想起來年輕時候行走江湖時候的禮儀，雙手抱拳，字正腔圓的回道:“在下趙誨。”

　　這一下子，讓婉蘭著實覺得有趣，捂著嘴巴，嘿嘿笑著。突然，婉蘭站起身來，邊站邊說著:“你先坐一下，我馬上回來。”

　　不一會，婉蘭端著一個木盆，拿著一把小刀，肩膀上掛著一塊白布，走到了趙誨跟前，說道:“你看看你這個野人樣子，我來給你刮下臉上的胡須，修下手上的指甲。”

　　聽了婉蘭說著，趙誨低下頭看著水盆裡映出的自己模樣，心裡是一陣子苦楚，那還有個人樣。

　　婉蘭的手很滑，輕輕的拂過趙誨的面龐，小刀的刀鋒帶著一片片灰花花的毛發滾下，露出了臉上一道道疤。

　　婉蘭摸著趙誨臉上的疤，說道:“你究竟經歷了些什麽呀。”

　　趙誨心頭有苦有怒，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半晌，整理好了面容，洗乾淨了手腳身體，趙誨才說道:“待到閑時，我將我所歷之事盡皆講於你聽。”

　　婉蘭也不再問，起身將趙誨的須發掃到一起，端著木盆出了藥廬。過了一會端了一個小碗，托了一盤小菜，進來放在桌上，說道:“趙大哥，喝些粥吧。”

　　趙誨吃了些白粥，身子感覺有些暖和了。心裡想著，瓊州本就是濕熱的地方，自己卻還覺著冷，身子骨應該是雨裡燈了吧。

　　想著又看了看藥廬四周，藥廬門口掛著一柄油紙傘，傘的下面放著一個竹背簍，一套桌椅，一張床，幾個燒藥的炭爐，

簡單的很。趙誨心裡疑問，嘴上問道:“婉蘭姑娘，就你一個人住在這藥廬中嗎?”　　婉蘭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趙誨接著問道:“我看你年紀不大，父母為什麽不在身邊呢?”

　　聽著趙誨問題，婉蘭眉宇間流露出來一絲憂鬱:“我父母本和我一同住在這藥廬當中，我們家世代采藥，精通醫術，雖然清苦，生活也算快樂。一年前，我父親上山采藥墜崖身亡了，我的母親因為思念父親，身體也出了毛病，我試了很多的藥，卻沒有能夠治好她，半年前，她也離我而去了。”

　　說著說著，婉蘭的眼睛裡已經被眼淚擠滿了。趙誨有點不知所措，扯了扯衣服角，連忙想給婉蘭擦乾淨眼淚。婉蘭也沒顧趙誨，自己扯著袖口，把眼睛裡的水珠沾了乾淨。抬起頭來看著趙誨說道:“沒事，他們在天上也希望看到我開心地活著不是嗎?”

　　趙誨看著婉蘭，像是看見烏雲中落下來的一柱陽光。呆呆地看了一會，趙誨問道:“婉蘭姑娘，我身體好些了，不便在閨房打擾，不如我這就上路吧。”

　　婉蘭看著他卻回道:“你就安心再休息幾天，你還沒給我講你的故事呢。晚上你就睡在這。”說著，指向了桌子旁邊的地上。趙誨順著婉蘭的指頭，發現地上角落裡放著一床被褥。

　　趙誨也沒說話，點了點頭，有拿起筷子吃起了小菜。

　　夜色深了，婉蘭有些睡不著，歪過頭來，看著地上躺著的趙誨。趙誨也是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

　　婉蘭側過身子，突然說道:“趙大哥，你這一身的傷疤是怎麽弄的啊?”

　　趙誨低聲說道:“下獄的時候被獄卒打的。”

　　婉蘭很是驚詫，說道:“你的性子為什麽會下獄呢?”

　　趙誨一聲歎息:“唉，說來我也不知道是誰陷害了我。本來我還有一身功夫，如今手筋腳筋都斷過，琵琶骨被穿，成了廢人。都是在那人間煉獄中留下了我這一身疤痕。”

　　“你肯定很疼吧。”婉蘭問道。

　　趙誨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說道:“那地獄裡面，就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那個時候，我的肉被鞭子抽爛，又生了蛆，我沒有辦法只能一點點用碎石刮下，沒有疼痛的感覺，只知道心裡都是仇恨。”

　　婉蘭翻過身子也看著天花板，說道:“心裡充滿著仇恨又有什麽用呢，你還是不知道仇人是誰。”

　　趙誨牙關咬的“咯吱咯吱”的:“我會把他找出來了，殺了。”

　　婉蘭低聲問道:“那你又是怎麽到了瓊州?又是怎麽來了藥廬?”

　　趙誨回道:“我被判了流放，在這附近的林場裡伐木。最近不知道怎的，看守的人越發少了，我這才得了機會逃了出來。”

　　婉蘭一聽，說道:“我知道了，東平郡王安祿山已經打進長安了。皇帝逃到了錦城，想必是因為中原戰亂，所以這邊的守衛越發少了。”

　　說完婉蘭又側過頭來，看著趙誨，卻發現趙誨已經睡著了。婉蘭獨自扭過頭來，看著棚頂，靜靜地發起呆來。

　　“趙大哥，你快醒醒。”

　　趙誨耳畔突然傳來了婉蘭的呼聲，肩膀被婉蘭扶著搖晃著，趙誨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亮了。

　　趙誨揉了揉眼睛，說道:“婉蘭姑娘，怎麽了。”

　　婉蘭從一旁地上，拾起一本書，說道:“昨天我一夜沒睡著，終於想到了小的時候在父親書裡看過一個藥浴的方子。書裡說按著這方子泡上幾月，可以重塑筋骨。也許能幫你恢復武功。”

　　趙誨一聽，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擔憂，能恢復武功固然是好，但是又能成功嗎?

　　婉蘭也不管趙誨想什麽，拉著趙誨的手，說道:“你快起來，背著背簍和我一起去采藥。”

　　趙誨也不再多想，起身背著背簍跟著婉蘭上了後山。

　　趙誨上次來到這裡還是逃出林場那天夜裡。天色黑暗，沒看清楚景色，這番出來，才注意到這山林茂密，山巒疊嶂，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一路跑過來的。

　　婉蘭拉著趙誨的手走在前面，說道:“是藥三分毒，這裡的花草都是有脾氣的，你不要亂碰，我說摘哪一枝你再動手。”

　　趙誨看著爛漫的婉蘭，點了點頭，心裡想著要是報了仇能和婉蘭在這山野裡采藥種地也是面怡人的場景。

　　這藥湯確是有效，趙誨每天泡上半晌，連著泡了三個月，本來有些黑的肌膚，在這藥湯間活脫地給泡白了，身子骨硬朗不少。

　　趙誨回憶起祖傳的彎刀法門，每天下午都在藥廬後面的樹林裡練上一會。

　　這天，天上晚霞剛起，趙誨持著采藥的藥鏟來了樹林中，雙腳張開，在地上畫起了八卦，手上藥鏟似遊龍般從腰間劃起，在半空中畫出道道白虹。一時間破空聲四起，四周小樹上留下一道道鏟印。趙誨將內力驅於鏟端，帶出的勁力，足以削掉一個壯漢的腦袋。

　　一陣子斬、劈、劃之下，身邊四五顆小樹應聲倒地，趙誨見狀，收了架勢，把藥鏟別在腰間，準備回藥廬。

　　剛轉過身來，卻看見婉蘭在身後看著他。趙誨問道:“婉蘭， 你怎麽在這?”

　　婉蘭回道:“我來喊你吃飯啊，趙大哥，你得功夫真是厲害。”

　　趙誨臉上多少有些得意，說道:“那是自然，當年我大雁塔下打擂台的時候，大唐那麽多高手，沒幾個能在我手下撐上百個回合，如今我只有當年六成功夫，但是闖江湖也是夠了。”

　　“那你給我講講江湖是什麽樣子的。”婉蘭看著趙誨，笑著說道。

　　趙誨回道:“江湖，江湖不過是沒了家的人在找家罷了。”說著，拉著婉蘭的手，回了藥廬。

　　夜色漸漸深了，趙誨看著燭光裡婉蘭的臉，突然說道:“婉蘭，我想時候了。我該上路了。”

　　婉蘭也沒有說話，低著頭，碾著輪下的藥材，說道:“你去吧，辦完了事情早點回來吧。”

　　趙誨聽了心頭一緊，回道:“我一個江湖人，你不要等了。”

　　婉蘭放下蹍輪，走到趙誨跟前，捧著趙誨的臉說道:“你要是找不到仇人，就早些回來。你不是說江湖是沒有家的人在找家嗎?現在你找到了，也就不是江湖人了。”

　　趙誨低聲問道:“我若是去了很久，豈不是耽誤了你?”

　　婉蘭說道:“你去一個月我便等你一個月，你去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去十年我便等你十年。只要記得回來就好。”

　　趙誨也不再說話，點了點頭。

　　婉蘭看著趙誨，悄聲說道:“今晚床上睡吧。”

　　夜裡剛剛雞鳴，趙誨便背著包袱，出了藥廬。走了幾步，回頭望了望。又轉過來向前走去，消失在了林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