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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佩記》第11章 臨終托付(一)
  那一年,大道的冬天來的特別早,剛過十月就開始下雪了,從早下到晚,越下越急。白撲撲的雪裹著忙不停歇的大道開始休息,但凡眼看著能過年的人,都留在家裡烤火群暖。

  張澤升自上次被袈裟蒙了一圈,沒過幾天,眼看著瞬間老了下去,比他以前難以成眠時老的還要快。他的手臂和雙腿漸漸失去了力氣,躺在床上下不來,脖子也軟弱起來,腦袋越來越重,難以支撐。大多數時候,他都低著頭倚在床上,什麽也不乾,好似在一遍遍數著自己的胡子。

  在張澤升的念珠破碎之前,他還一直糾結著《伏魔經》裡的那句解不開的話。可當歐陽章華突然將他的念珠打碎,他才猛然想起,自己身邊的那個戾鬼就是柳安,是自己的妻子。這是比那句誡語更加難解的謎團。張澤升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無法自拔。他雖然知道了過去十幾年來自己難以成眠的原因,也知道念珠破後自己將重回正軌,可是,當他聽完了歐陽章華那段對“戾鬼”的解,才發現縱然收臉人收了柳安,他也回不去了。

  一個與自己相伴了十八年的女子,居然寧願放棄輪回也要與自己糾纏。大道名人張澤升,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他對柳安的糾纏尚不能完全理解,但確信自己並不完全了解共處了十八年的這位夫人,他這輩子唯一的夫人。收臉人說,若不是活著的時候攢存下來的戾氣,魂魄出竅便會西去輪回。過期不願輪回的,便成了戾鬼,繼續和活人糾纏,卻只能被收臉人看到。若真是如此,那他張澤升該對自己的夫人柳安生前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呀。

  柳安在夢中對他的質問,該抱著多大的失望和憤怒啊。

  人人都想得到的閔灣柳腰安小姐,在善漁灣張家,在張澤升這裡,生前死後可能並沒有得到什麽快樂,可他張澤升之前並不知道。這種徹頭徹尾的失敗讓張澤升無法直面自己。

  沒有給柳安帶來幸福已是罪過不小。張澤升意識到,正是這個不幸讓世間多了一個無法安寧的亡魂,死後繼續困苦下去。張澤升求佛有多誠,當下他便覺得自己的罪孽有多深。他在屋裡放空坐了好久,當聽到歐陽章華說“柳安已經被封閔灣山,二十年都不能出來”,便像是突然被拔了氣門,一蹶不振起來。

  《伏魔經》被他翻爛了,就在他的腳下。他解不了那句經文,也不想解、不配解了。他回想自己幾十年前的年輕氣盛,仿佛就是個笑話。無法卸去的罪孽感壓著張澤升成天喘不過來氣。他不讓張扶慈去請續神醫,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樣子。只是,現在的他連那句經文也不想解了。

  張澤升對這個世界,徹底沒了興趣。

  張扶慈看著日漸消瘦,已然皮包骨頭的父親,成天只能以淚洗面。歐陽章華提的那句“我打算今天就要走啦”,同張扶慈無從說起也無從安慰的淚滴,一並抹掉了。

  四嚴法師來了,那天章華正好不在家。

  四嚴法師到張家院子的時候,張扶慈嚇了一跳,恍惚間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就在那天早上,父親張澤升突然開口對扶慈說:“去請四嚴法師來吧。”扶慈應了,卻一時間不得空。想著下午就讓二來跑一趟的,還沒來及交辦,四嚴法師帶著一個小沙彌卻到了,雙雙合十向扶慈施禮。

  “我來看看澤升施主。”四嚴法師慈目道,小沙彌在後面肅立不語。張澤升和四嚴法師這兩個已經打了半輩子交道的僧俗兩人,在今天想到一塊去了。

  扶慈一見到四嚴法師,眼淚便忍不住往下流,怎麽也止不住。她當即跪伏在地,整個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將臉貼在塵土裡,向四嚴法師苦求說道:“法師慈悲,求法師……求法師為爹爹多加護佑。”

  四嚴法師的寬大僧袍從扶慈頭頂拂過,如風一般托起扶慈將之扶起。法師雙手合十,點頭道:“阿彌陀佛”,便向張澤升居室而去。可在居室門前,四嚴法師停了好一會。他撥弄著佛珠,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緩緩推開那扇有些駁落的暗紅色木門。“吱呀”的開門聲從張澤升的屋門口傳到整個院子中,張扶慈聽著心碎。

  這聲“吱呀”聲,開了門,但在張扶慈那裡,感覺被關了窗。

  半躺在被褥裡的張澤升在斜射過來的陽光裡,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寬大圓形的身影。這麽多年,這個身影給了他多少心靈慰藉啊。張澤升吃力的將胳膊向四嚴法師伸去,嘴裡呼喚著:“法師,這麽快就來了。”

  四嚴法師進屋便覺得自己被張澤升周身的死氣圍得密不透風,心裡一陣戚戚。上次見到他,還是在扶慈成人香那天,一行人在道恆寺一起誦經吃齋,說了好些話。這才多久啊,眼看著張澤升將他隱藏在骨頭縫裡的一些肉,又瘦沒了。張澤升在床上施禮問候,四嚴法師忙上前扶住,哽咽說道:“張先生請勿多禮。”

  “扶慈,扶慈。”張澤升向外喊道,卻咳嗽不止。四嚴法師忙道:“我喚扶慈來便是。”張澤升搖搖頭,扶慈卻進來了,端著一壺茶水,悄身放在了張澤升床榻前的四角小凳上。張澤升點點頭,道:“法師,請先用茶。”

  扶慈含淚退了下去。四嚴法師端坐,飲了茶水,聽張澤升緩緩說道:“法師啊,想不到還能再見你一面。”

  四嚴法師道:“昨天歐陽先生來寺,說張先生想見老僧一面。我今天來,他卻不在。想不到,這才幾日未見,張先生現在這般……這般……”四嚴法師話到嘴邊,也還是沒有說出“這般淒慘”的話來。

  “哦?是章華去向法師通報的?我還以為是扶慈。我剛才還在想,早上和扶慈說想請法師大駕,法師就算再快也該下午晚些時候才能到。想不到,居然是他去請法師的。這小子……”說完,張澤升一陣咳嗽。

  四嚴法師將凳子挪到張澤升床前,盡量靠張澤升近一些。張澤升現在每說一句話,似乎都要耗費極大力氣。不知道哪一句他說的急了,會要了張澤升這條已經所剩無幾的老命。

  四嚴法師笑了一笑,說:“張先生你我雖有僧俗之分,但相知已逾四十年。大道多少風塵,老僧也都是和張先生一塊看過的。沒有什麽是那麽急的事。老僧已經來了,張先生有什麽話盡管和老僧說便是。慢慢說,不急。”

  張澤升點頭致意:“弟子愚鈍,佛緣太淺,一度放不下身邊這些人和事。今日請法師冒雪遠來,是有一事相告,還望法師指點。”

  四嚴法師雙手合十,說道:“我佛慈悲。老僧對佛法的研習不精。說來慚愧,張先生曾問過老僧諸多事,但老僧未曾能給你什麽真的幫助。你今天要問的事,老僧也不知能否回答。”

  張澤升惶恐伏床,說:“法師責備,這都是弟子造的業。是法師讓弟子入佛門,那就已經是提點明示,是弟子愚鈍未能參透。”

  四嚴法師上前將張澤升扶起,聽見張澤升繼續說道,“這幾天,我回想以前,當真是一幕幕恍如昨日。法師雖常居道恆寺,但對四十年間發生在我們張家、許家、柳家的這些事也很清楚吧?”

  四嚴法師歎口氣說:“世間從來不會少這些恩怨。當年‘新掌櫃巧思渡危難,小兒歌唱響善漁灣’,然後是‘三尺布寫不盡癡心,大公子命短葬多情’,再到張起運回葬大道,早被說書先生編好了。說起來,大道這幾十年來發生的,也就這些事了。老僧就算是深居佛門,也不可能不知道。但風起塵落,現在也沒什麽人再提起。扶慈小姐他們也不會再多聽說,張先生,你也不用太多顧慮了。”

  四嚴法師搖搖頭,道:“弟子是帶著罪業的。說來好笑啊。十六年前,內人柳安過世,弟子心血難平,如入迷途,心裡一直找不到歸路。我以為自己的罪業是居大屋、使眾人,便遣散了仆人搬到這裡來。這些年看著羅善來掌櫃和許繼昌他們,雖然我嘴上從不說,但心裡還是輕視他們的,該如我這般才好。可也就是這段時間,弟子才……才終於明白自己的罪業之深,遠不是居大屋、使眾人可比。現在才知道,這些都是弟子的報應,是弟子該得的修行。法師不知,我這一切……當真……當真是和《伏魔經》那句誡語有關。記得小女扶慈成人香那天,弟子說要是解了《伏魔經》那句,就會立即通知法師。今天請法師來……”

  四嚴法師面露喜色,等不及接話說:“不會是你已經解出來了吧?當真能解出來?”

  張澤升緩緩說道:“‘善耳收臉人伏戾鬼,自有大慈悲’。法師,我隻解了‘善耳’兩字,‘收臉人’和‘伏戾鬼’隻解了一半,‘自有大慈悲’不及三成。今天請法師來,是因為我自知不該再解下去了,緣盡謝罪就可以。法師,你要是需要,我便如實相告。”

  四嚴法師不解道:“什麽叫不該再解下去了?”

  張澤升說:“請問法師,《伏魔經》到底是怎麽來的,是何人所著?”

  四嚴法師歎道:“張先生你是知道的,老僧也並不清楚是何人所著。當年我還在法度法師門下修行。隻記得有一天,許田施主來寺拜法度法師,說他在京都雲居寺偶然得到了一批經書,願捐給道恆寺參詳。許田施主願意捐佛經,當然也有想請法度法師為繼隆施主主持成人香的緣故。法度法師查看了經文,果然有很多孤本。這其中,就有這一本《伏魔經》,法度法師之前也是沒看過的。因此,法度法師便替道恆寺答應了許田施主的請求。這些本都是善舉,自然也是應該的。對其他幾本經書,法度法師已經做了研究,老僧後來說給你聽的,便是在法度法師研究的基礎上做的修補。但只有《伏魔經》這一本,那一句卻一直解不出來。我們查遍了過往資料,實不知是哪個得道高僧所著。法度法師還就此事專門問過境北大儒,也杳無回音。《伏魔經》和玄空法師著的《伏魔心經》太多重複,你也是知道的。”

  張澤升點點頭,道:“我與收臉人粗談過一次,這裡面的內情或許並不像這句誡語說的這麽直白。弟子曾以為,是收臉人伏戾鬼這件事中有大慈悲,僅僅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麽是收臉人,什麽是戾鬼,沒懂得其中的悲憫而已。但當粗粗知道收臉人和戾鬼後,就已經感覺所謂的‘自有大慈悲’,除了伏戾鬼外,似乎更是我佛對收臉人的慈悲。寫下這句經文的法師,自然應該知曉其中的全部秘密,但他卻沒有添加任何批注,應該是……”

  張澤升無法繼續說下去,他被自己堵在了路中間。

  四嚴法師沉思好久,緩緩說道:“《伏魔經》第一句,是‘伏魔萬象,我佛慈悲’。”

  張澤升忍不住情急接話說:“再回看此句,恐怕弟子之前將這句也解得失之毫厘,謬之千裡了。”

  四嚴法師喃喃問道:“或許你剛才的意思,才是《伏魔經》應有之意。只是……你所說的收臉人是誰?”

  張澤升稍一猶疑,四嚴法師緊跟著止住張澤升即將要開的口,低眉說道:“老僧曾對施主說一切都要隨緣,不可強求。但就在剛才,老僧居然也犯了戒,罪過罪過。”四嚴法師極重修行,一時間卻犯此貪執意念,內疚不已。說完,四嚴法師雙手合十,打算出門而去。

  張澤升連忙挽留說:“法師請留步。”

  四嚴法師面有愧疚之色,又返回到床前坐下。張澤升接著說:“我能見到收臉人,這是佛祖恩典。弟子眼看大限將至,按理說該拋卻俗塵雜念,隨緣而去的。可,到底還是心有牽掛,求教法師。”

  四嚴法師問道:“張施主所謂何事?”

  張澤升看了一眼窗外,窗外傳來張扶慈晃動的身影。這一輩子,他在年輕的時候便將世間的凡俗快樂都體驗過了,到頭來,現在隻覺得一陣空虛。無論是柳安生前相伴,還是死後相伴,現在他就算不釋然也得釋然了。他要去贖罪了,向柳安贖罪。他可以隨時放手前去,只是,他還有個女兒。

  他給張扶慈的愛,太少了。這是張澤升如論如何也無法釋然的心病。

  張澤升回四嚴法師說:“弟子對收臉人也並不了解。雖然我心裡覺得親切,但關於他的很多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也沒時間去弄清楚了。今日請法師前來,一是為了《伏魔經》那句誡語,我解了一小半,強忍著沒再繼續探究。法師你只聽了弟子剛才的這幾句話,便連我那一小半你也不想解了。弟子的修行到底相差法師太遠。”

  四嚴法師道一聲“慚愧”。

  “二是為了小女扶慈。弟子快走了,扶慈一人孤獨。弟子看的出她的心思。弟子不曾給過扶慈感情上的任何意見,原來想著她喜歡上了誰、願意和誰一起, 都是她自己的造化。可那個人是……他偏偏就是收臉人。如果我不知道他是收臉人也就算了,但既然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倒想給她一個父親的忠告。或許,這是弟子最後能給她的了。我怕她……最後無依無靠的。這孩子過的太苦了。”

  四嚴法師聽明白了張澤升的問意,這個收臉人他自然也知道是誰了。怪不得歐陽章華也問了他《伏魔經》的來歷,一開始還以為是受了張澤升的影響,也試著想去解這句經文的。現在看,怕是想要去查何人知曉了他們收臉人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四嚴法師覺得,他便不該去打聽。現在,他對自己早就放下這部經書很是滿意。

  說到底,放棄去解《伏魔經》並不難,卻不知張澤升為何如此沉迷。他也曾一度勸過張澤升,每句佛經都有自己的解法,不可強求。但當張澤升向他說起這最後一個請求,他也無言了。四嚴法師一陣沉默,無言以對。若要應了張澤升的臨終托付,便得重新走上去探求這個秘密的不歸路。可是,便是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寫了《伏魔經》的高人該什麽都知道了,不也只能寫出一句“自有大慈悲”的無奈感歎嗎?張澤升的請求,和平日裡善男信女去道恆寺求姻緣完全不同。便是善男信女去求簽,也都是求簽人自求開示。無論四嚴法師也好,還是法度法師也好,都不會開口給明確的說法。

  張澤升說他不知道收臉人深淺,四嚴法師他又何曾知道?看著張澤升愁苦臉色,四嚴法師心頭一悲,除了長歎一聲“阿彌陀佛”什麽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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