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聽見了扶慈在身後開房門的聲音，也聽見了張澤升那一聲幽歎。在去許家的路上，章華還在想的張澤升說的“明天再說”，似乎這個明天就是一個期限似的。

　　一個他在善漁灣的期限，又像是他和扶慈小姐的一個期限。

　　章華心頭一酸，不敢深想下去。在滿倉老人的院外，章華尋了匹快馬，顛了一路剛出善漁灣，便漸感體力不足。哎，終歸沒有徹底休息好，以他現在的體力，小家夥又是剛醒，或許會繼閔灣山後再失敗一次。但無論如何，救活人要緊，不然許世友也有可能還是會死。他在路上這樣計劃著。

　　快馬一路向東奔去，他在夜幕中潛去了許家。許家燈火通明，幾十口在裡面喧囂不已。許家院子極大，但歐陽章華來不及細看，先撕了額頭臉皮拋向空中，臉皮在空中撐大籠罩住整個許家的上空。

　　歐陽章華爬上院牆，許家院子裡面的人已經開始沉沉睡去。他前幾日耗費了太多心力，再讓如此多的人沉睡，歐陽章華明顯感到自己有些不支了。他摸索著到了正屋，那裡果然停著兩個新棺。章華開了天眼去看，果然有半個戾鬼正來回跳竄，然後不見了，該是附在兩具新屍上的某一具。

　　那正是柳安剩下的一半。

　　戾鬼一到，魂魄就得讓位。活人自幼兒到青少年，再到壯年，再到老去，陽氣會依次經歷由弱積蓄到強，再到旺盛，再慢慢散去。活人的魂魄對戾鬼來說是折磨，陽氣越重，魂魄被鎖的越嚴，戾鬼便越靠不了身。但死人身上殘留的陽氣卻是戾鬼的好養料，越靠近壯年，死時陽氣便也更旺。

　　章華當下開了一會天眼，便感覺小家夥躁動不安，鏡花水月蠱可能撐不了太久。要是許家人醒來，那就麻煩大了。他隻好閉了天眼，小家夥便安分一些。

　　章華想著，許家老太爺九十多歲作古，許繼昌掌櫃更年輕，柳安該附在許繼昌屍身上，便挖了左眼眼珠放在許繼昌的天眼處，這樣柳安若真附於此處，便也無法再動。接著，他將許繼昌嘴巴掰開，從裡面掏出了一顆已經破碎了的防腐丸，又伸手從空中一拉，將空中的那塊臉皮扯了下來，搭在許繼昌緊閉的嘴唇上。

　　許家院子裡的人逐漸有了醒意。若是柳安不在這，他便需要將臉皮再拋回空中撐起來。等了約一刻，分明看到從許繼昌嘴角邊流出來了一股黑血，那正是戾氣太重的魂魄被收了的顏色。歐陽章華如釋重負，趁著許家人還沒完全醒來趕緊逃回善漁灣。

　　一路上歐陽章華都極其難過。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去收了柳安。他希望柳安能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墳墓裡，永遠不要出來，這樣扶慈還能夢見她。可是，如果現在不收臉她，許世友也有可能喪命，終究只能去救活人。一旦收了柳安，他就得離開大道、離開善漁灣、離開張家院子，離開張扶慈了。離開了，是不是就會夢到母親了?歐陽章華也拿不準。但他收了張扶慈的母親，即使沒人知道，他也無法面對她了。

　　歐陽章華逼迫自己睡去，哪怕隻睡一小會。可這一夜他幾乎沒睡。一想到要離開這裡，他就難以自製。天漸漸亮了，歐陽章華拖著一夜未睡的沉重身子來到院中，耳朵裡很不安分。從南側屋裡，張扶慈撅著小嘴走了出來。她手裡拿著一條潔白的巾帕，發端被水打濕了一塊，服帖的被毛巾抹到了耳根後面，露著一對白裡透紅的耳廓。柔嫩的耳垂上，細軟的毛發在晨光裡根根可見。

　　“看不了多久了……”歐陽章華看著張扶慈，

發了呆，心裡暗想。　　“昨晚做賊去了?”張扶慈批頭問他。

　　章華看著張扶慈，前言不搭後語地回了一句:“我打算今天就走啦。”

　　這一句也讓張扶慈忘了她的問題，再也不關心他昨天去哪裡了，隻想跑下去問他“去哪?幹嘛要走”，甚至心裡想說“能不能不走”，但嘴巴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腦袋發燙。明明是早晨，怎麽一下就到了黃昏?她努力吸著鼻氣，嘴巴也越撅越高，終於忍不住扭頭向父親居房裡跑去。歐陽章華把她使勁埋著的“嗚嗚”哭聲聽得一清二楚，任由父親張澤升問了好幾遍，她也沒能完整說出一段話來。

　　歐陽章華想著，這畢竟是扶慈的小心思，還是不聽為好，便往院外走去了。

　　院門口的石獅子，看著章華在發笑。

　　“小馬、小牛，你們別看我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章華對著獅子說。

　　可獅子仍在看著他。章華被它們看得心裡發慌，隻好伸手在半空中沿著獅子頭的輪廓撫摸了幾圈，獅子抖動下前腿，原本睜大的眼睛慢慢閉上了。

　　“啊， 你們的腿也能動了。你們也覺得我能走了，是吧?”章華苦笑，“再過段時間你們全身就都能動了，這裡就用不上我了。”

　　張扶慈似乎在房間裡和張澤升說了好久的話。歐陽章華好幾次想再去聽，但還是忍住了。他在門口陪著兩個獅子坐了一上午，張扶慈也沒有如往常一樣出門。快中午時，章華終於看到張扶慈從張澤升的房間裡出來，起身回到院中，獅子眼睛才又睜開。

　　張扶慈見歐陽章華遠遠走來，攥著手裡的巾帕狠狠打了章華一下，說道:“父親讓你進去。”說完，她側著身，從章華身邊走過，回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聲將歐陽章華關在了門外。章華聞到一陣香甜中帶著酸的氣味，從扶慈少女的身上，彌散在整個院子中間。

　　“終於到張澤升告訴我全部故事的時候了。給我看了《伏魔經》，我就得離開了，先去道恆寺找四嚴法師，看看能不能尋得線索去找那另一個收臉人。”章華這樣想著，卻仍沒有踏進那個門裡。雖然，他對自己說，他已經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可當真沒有嗎?就這樣放棄張扶慈嗎?章華心裡一陣絞痛。

　　扶慈似乎也在屋內踱步。有時，她的腳步聲近了，似乎就在門口，隔著木門背對著他。若開了門，扶慈便能看到眼下痛不欲生的自己。是讓她看到，再向她說明，然後等她選擇，還是如她父親一樣，不給她選擇的機會?

　　張扶慈輕輕打開一條門縫，正好看見歐陽章華邁進張澤升屋子的後腳跟。“傻大個怎麽這麽磨蹭。”扶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