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扶慈依稀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

　　從她下轎，邁上道恆寺第一級台階開始，她就一直淹沒在眾人如潮的目光中。聽張嬸說，圍觀母親柳安成人香的人數更多，真不知她當時是怎麽一路走過來的。扶慈感覺非常的不習慣、不自在、不舒服，除非極愛熱鬧的人，誰能從這樣的場面裡感到一絲享受?若早知一路如此，她之前或許會求父親，就按很久之前大道的風俗來吧，隨便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燒柱香算了吧。但當她到了四嚴法師前，躬身跪下聽了幾句不懂的經文，仿佛一陣溫熱的水流從她頭頂傾瀉下來，說不出的放松和舒服。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一隻大耳朵的毛絨絨的小動物，顛顛地跑來，在她跪拜時撐開平放在地的雙手上，和她一塊向四嚴法師跪拜。一團極其柔軟的毛發蹭著她的手心，有些輕柔的酥癢。

　　四嚴法師經聲一停，張扶慈睜開了眼，手心裡卻什麽也沒有。

　　“我佛慈悲”。張扶慈心裡不覺默念。

　　眾人平日難見四嚴法師尊顏，無不敬仰崇拜，當下聽得法師誦經，紛紛大跪拜施禮。法師合十四下還禮，眾人才起來，張嬸過來扶起扶慈。一個白白淨淨的小沙彌過來，施了禮，引張澤升、張扶慈進道恆寺往大殿走去。正在這時，卻聽見人群中一聲大叫“張掌櫃”，章華回頭一看，一位身著粗布麻衣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兒卻從人群中衝了出來，雙雙跪在張澤升和扶慈腳下，伏地喊道:“多謝張掌櫃、扶慈小姐救了小兒一命。願張掌櫃、扶慈小姐永遠安康。”

　　這婦人匍匐在地，言辭懇切。那個小兒很有些惶恐，似大病初愈，精神不是太好，但也跟著母親跪地，斷斷學著說著感謝的話，斷斷續續說道:“謝謝張掌櫃……謝謝扶慈……大小姐。”婦人見小兒說的雖有點吃力，但還算完整，也沒有哭鬧，高興地將他攬在懷裡。

　　扶慈被這突來的婦人驚到，不禁後退幾步，卻發現章華已在身後。

　　張嬸低吟一句“阿彌陀佛”，上前去扶這個婦人，婦人卻跪地不起。婦人雙手合十，向四嚴法師也做了跪拜，說道:“法師，小兒鬼摸頭急需的腥魚草，就是宅心仁厚的張掌櫃派人當夜交給續神醫的，這才保住了小兒的性命。要不是續神醫的四福夥計如實相告，我們哪能知道張掌櫃的大慈大悲。”

　　張澤升和扶慈雖還不知具體何事，但猜想大概便是他們在閔灣山下拾到的腥魚草救了婦人小兒一命，當下甚覺欣慰。這等功德又恰逢扶慈成人香，來的真是時候，心中喜甚。四嚴法師扶起那個婦人，合十還禮道:“怪不得前幾日你家小兒誦經已過三日，卻並未下寺，原來你們是在等張施主和扶慈小姐。善哉善哉。”

　　眾人一聽，便齊齊鼓掌喝彩來。續神醫本就在人群之中，聽到那婦人說了“續神醫”，也借機來到人前，暗罵了一句“四福笨蛋”，對法師等人施了禮，向婦人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你按照我續命神醫開的方子，自會痊愈的。”說完，續神醫站直了身，眾人又是一陣稱讚。

　　張澤升說了幾句客氣話，讓大來包了一些碎銀子遞給婦人。那婦人推辭一陣，推辭不過，便接過銀子。扶慈道一聲感謝，四嚴法師帶頭，張澤升和羅掌櫃並排跟在後面，一行人便向道恆寺內走去。

　　扶慈剛到道恆寺門口，正欲抬腳，那婦人卻似想起什麽似的，上前一把將扶慈拉住。婦人從懷裡掏出一對耳墜，遞到扶慈手裡，

說:“小姐成人香，我們也沒什麽好東西。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小姐不要嫌棄，祝賀小姐成人香安康。”　　扶慈看了這個耳墜，不覺有些暈眩。再一看，這對耳墜十分豔麗，自己並不十分喜歡。再說，這種耳墜便在大戶人家也是值錢的寶貝，對這婦人來說更該珍貴，當下定了心，推脫不收。

　　哪知那婦人似乎鐵了心要送，好言勸了幾句，便將耳墜往扶慈手裡塞。扶慈推脫過去，婦人使的力氣更大了，差點將扶慈推進道恆寺。張澤升在旁說了幾句客氣話，但也漸漸覺得此婦人很有些奇怪，不覺心生嫌棄。他向大來使了個眼色，大來便帶著一個夥計，上前拉住這個婦人。

　　大來眼見是在道恆寺門口，圍觀者眾，婦人又是貧苦人家，便沒使全力，只是拉住她的肩頭，讓她不能再上前。哪知那個婦人卻很有些力量，一甩身，便掙脫了，尖聲叫道:“扶慈！你給我收著，不得水洗！”

　　眾人嚇了一跳，扶慈一聽，心裡一怔，隻好伸過手去。婦人會心一笑，正將那墜子遞到扶慈手心時，章華突然躥了出來。那婦人一看到章華的眼睛，頓時渾身軟了下去。章華伸手往那婦人後背輕拍一下扶住，另一隻手接過那對耳墜，只看了一眼，這對耳墜便碎了。章華攤開手，哪裡還有什麽耳墜，只有一團白色的粉末，風一吹，粉末四下漂散。

　　“這耳墜做工也太過粗糙，入不得扶慈小姐眼。”章華拖著婦人到了外面，那婦人便又近乎醒了過來，不停說:“是啊，是啊，哎，我只是想感謝下扶慈小姐。”

　　張澤升“哈哈”一笑，拉著扶慈往寺內跨步走去。扶慈被張澤升牽著入了寺，回頭看了看歐陽章華，歐陽章華衝她含笑輕聲說道:“你先去，我待會就來。”

　　章華又看了一遍那婦人，婦人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似乎剛才的一切她都不再記得。“哪裡來的戾鬼?怎麽一點都沒發現?”原來，章華一開始也和別人一樣，並沒有覺得婦人有什麽異樣，只是那婦人上前送耳墜之時，他突然發現這婦人天椎穴有根極小的冰針，明顯是有戾鬼下蠱。他立馬上前將冰針熔斷，奪過耳墜，看到耳墜上已經附了一些戾鬼的精氣。這戾鬼不是別人，卻是柳安。

　　上次在閔灣山，柳安戾鬼的精氣一小部分被章華的臉皮收了，一小部分化作了三根冰針襲擊了他，剩余的不知去向。眼下，柳安又分了一點附在這個耳墜上，難道是因為看著女兒成人香，也要來親近嗎?只是，這部分的精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歐陽章華一路上並沒有發現戾鬼。柳安到底躲在哪裡?他長籲一口氣，猛然發現續神醫正怔怔看著自己，老鼠一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言行定被他全數看在眼裡。現在他一停，續神醫便向他這邊走來，想開了天眼種蠱，讓續神醫放過此節，卻總感覺天眼發脹，不好打開。

　　恰這時，二來跑來問道:“歐陽大哥，你怎麽還不進去?”

　　章華忙拉著二來一道進了道恆寺，續神醫才沒跟來。扶慈他們已經去了大殿。章華略放心，便跟著張伯他們抬的供奉，這些供奉上也沒有聽到或看見附著什麽戾鬼。那這柳安是怎麽來的道恆寺的呢?

　　“你在找什麽?”二來問。

　　章華回道:“咳，我不知道路，便跟著張伯走了。”

　　“早說嘛。爹爹他們是去上供品的，你跟我走，我們去看扶慈小姐。”

　　二來說的大方，章華扭頭一看，果然身後十幾個小夥子挑著那五大箱子隨著張伯，大來在張伯身後指揮著夥計們，已經頗有大夥計的架勢了。章華忙讓了道，迷迷糊糊跟著二來在人群裡鑽來鑽去。

　　“你怎麽不跟著張伯?也該學學。”

　　“咳，那是哥哥的事。”二來隨口應著，兩人繼續往前，終於到了大殿外面。大殿內兩側端坐了好幾個光頭和尚，年紀都不小，身後還站著一排小沙彌，看樣子道恆寺輩分高的和尚都來了。二來不由得感歎“哇，和尚真多。”

　　“別瞎說！”張嬸湊了過來，罵了一句二來，忙雙手合十念著賠罪的話。二來向章華做了個鬼臉，笑了笑，不再做聲了。

　　章華倒覺得二來說出了他的心裡話。見張嬸賠罪話說得虔誠，不由得罵了自己一句“扶慈小姐成人香，不能放肆。”他又往前擠了擠，見到扶慈正跪在大殿正中的蒲墊上，上首正對著端坐的四嚴法師。四嚴法師下首兩側，一邊有四個蒲墊，盤坐著他不認識的四個人，年紀都偏大;另一邊放著三個蒲墊，張澤升和羅掌櫃已經用了兩個，只剩下最後一個蒲墊沒人坐。他四下看過，也都沒再有戾鬼的跡象。

　　大殿內的眾人雙手合十，威嚴而又寧靜，似乎在等著什麽。

　　人群中有點聲響。四嚴法師抬眼看了過來，大家都不敢造次，齊齊後退，默不作聲。

　　“尚有一位。”四嚴法師指著最後那個蒲墊笑著對張澤升說道，“我們稍等一會。”

　　扶慈也轉過頭，果然還有一個空位。往身後看去，二來正美滋滋地看著自己，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笑的更歡了，被大來往後拉著，看不到全臉。張嬸和秀兒姐她們也在，張伯氣喘籲籲地，該是將供品剛放好。

　　倒是歐陽章華在人群中蹙著眉東張西望。他在寺院中似乎很不自在，這和她倒有些一樣。

　　“這傻大個。”扶慈輕聲說。

　　歐陽章華暗想“我怎麽又傻了?”忽聞一陣熏香氣味，越來越近。不用問就知道誰來了。呵！母螺螄。兩個仆役開道，走來的正是羅家公子羅思默，和他緊挨著。和他隔得近了，歐陽章華忍不住又細看了幾眼，的確面如皓玉，頗有英姿，卻一直沒正眼瞧過自己。

　　“讓你失個態吧。”歐陽章華心裡忍不住暗想，剛想通天眼，大堂忽然傳來一陣綿綿唱經聲。歐陽章華頭一脹，天眼便覺更加難開，羅公子手牽褲擺，款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