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神醫聽了話但沒回，徑自進小屋，果然一股寒氣襲來。

　　床頭躺著一個昏迷的大小夥子，個子很大，手大腳大，國字臉，面生，不曾見過。他陡然明白了大來為何對張家何人生病秘而不宣。大道百姓都知道，張家小院長久以來僅有張澤升和女兒張扶慈居住，扶慈小姐即將去燒成人香，此時有成年男子入院，的確需嚴守口風才好。

　　“他叫什麽名字?”續神醫搭著小夥子的脈，手指感到一陣涼意，低聲問身後。

　　大來回道:“叫什麽什麽華，沒聽清。”

　　“歐陽章華。”扶慈補充說。

　　續神醫心想，大來連他名字都不熟悉，那就不是什麽名人了，心裡略放心了一些。

　　他揮手讓大來和扶慈退後，掀開了小夥子的衣襟，看得出小夥子倒很壯實。查了他通體的脈和舌苔，脈象不明，四肢有些僵硬，極其虛弱。再翻眼細看，隻感覺小夥子兩個眼皮比常人要重一些，需使力才能將眼皮翻上，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只是兩顆冰凍葡萄一般的眼珠子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的確像個死人。

　　“終於來了急症！”續神醫歡喜說道。他將針囊打開，在小夥子任督二脈行針，卻也正常。又試了其他幾處穴位，小夥子仍是沒有反應。直到，當他行針到天椎穴時，他才發現一處異樣。這小夥的天椎穴扎不進去，是個死穴。

　　大來見續神醫折騰一番卻蹙眉不語，伸長了脖子湊近來看，問道:“續神醫，這人還有的救嗎?”

　　這一無心之問卻讓續神醫啞口無言，心頭一氣，回罵道:“只顧乾瞪眼，快去準備一碗熱薑湯來！”

　　扶慈小姐聽得續神醫嘴裡的怒氣，忙向大來道:“我跟你去，怕你不趁手。”

　　大來忍了心裡的氣，忙隨著扶慈小姐出了門。兩人生火燒水，熱薑湯倒是很快便端了過來。續神醫加了一點草灰和粗鹽和進薑湯裡，但小夥子的嘴巴很難掰開，用杓子送了半杓到他嘴裡，還沒全倒進去便發現薑湯在嘴裡結成了冰塊。來回幾次，幾人加快了速度，總算灌了一點熱薑湯進去。

　　可再試天椎穴，依然是死的。續神醫面若死灰，暗自歎道:“若是早能遇到就好了。”

　　“多久了?”續神醫又用熱毛巾擦拭小夥子額頭，向後問道。

　　“差不多兩個時辰了。”扶慈回道。

　　“怎麽不……”續神醫心下一惱，但看了眼屋外的張澤升，又不好說出口。扶慈聽出續神醫的問話，頓覺心頭一涼，眼淚突然流了下來，便也顧不得好脾氣，轉頭向大來怒道:“我就說直接送長泰續命醫館，你卻非要拉回家裡來！真是耽誤時間。”

　　大來暗想，是大道的這幾個掌櫃從不去醫館，由續神醫上門問診，怎麽能怪到自己頭上?不過，救人要緊，要是當真知道這歐陽章華傷勢如此之重，掌櫃的或許也會讓送到醫館去的。可這歐陽章華是到了善漁灣才陡然開始冰冷的，一路上哪裡能看出是什麽急症?但他被張扶慈的怒氣嚇的一言不發，這些心思，哪裡敢說半個字。

　　續神醫將兩人趕出了小屋，留一片清淨。便是他來的這麽一小段時間，小夥子的體溫又下降了，藥癡先生的薑湯秘笈看來也沒什麽用。他的眉毛、嘴巴、耳朵已經起了冰凌，要是再不回溫，不一會別說他續命神醫，就算是濟民齋魯老先生，甚至藥癡先生顯靈還在，估計也無回天之力了。他在頭腦裡極快速地過了一下自己過往的病例，

發現毫無可借鑒利用的經驗。又將古人的經典醫書極快速地在腦內翻閱，直到腦海中過完藥癡先生的最後一卷《無題卷三十一》，看著屋內昏黃的油燈，忽然想起來時路上不經意間記起的那個例子。　　“命不該絕！”續神醫忍不住說出口來，“到底砸不了我續命神醫的招牌”。

　　他讓大來準備了一些炭火，再送來兩壺燒酒。炭火一到，大來和扶慈不覺伸手去烤，他們在這寒意中也不覺有些冷了。續神醫將燒酒灑在小夥子的肚皮之上，燒酒瞬間便在肚皮之上凍住了一層。續神醫忙用夾子夾著一塊紅通通的炭火在肚皮的燒酒上慢慢烤了一遍，炭火卻越烤越弱，過不了多久便熄滅了。續神醫又夾了幾塊炭火繼續烤了起來，如此四遍之後，好歹燒酒有了溶解之意，冒出滋滋聲響，卻沒有燒起來。只是一個換炭火的空擋，燒酒剛有的溶解之意便沒了，又凍住了。

　　續神醫盡管嘴巴凍得打哆嗦，但頭上卻一直冒著汗，正局促間，忽然感覺身後有股暖意，屋內也更加明亮起來。回頭去看，原來是大來從門外遞來了一個火把，騰騰冒著火焰，大來舉著火把道:“用這個吧，燒的快！”

　　續神醫瞪了一眼大來，罵道:“太笨！這是陽火，你懂個屁。再送六壺燒酒來。”扶慈聽見了續神醫的罵聲，連忙將酒送了進去，喚了大來出去，兩人遠遠站在門口，看見續神醫眉毛上也有了冰凌。

　　續神醫心裡也是沒底的。但他知道，藥癡先生記下的東西從來沒有錯過。藥癡先生將全部心力放在了寫的文字上，再也沒有心思去給集子取名字、編序號，以至於好多人以為內容也是錯誤的。但對續神醫來說，藥癡先生從沒讓他失望過，一次也沒有。

　　但這次，隨著炭火熄滅的越來越快，續神醫也似乎快動搖了。他不是擔心藥癡先生寫錯了，而是怕自己理解上有疏漏。陰火怎麽才能著全身呢?續神醫本想停下思考一下，卻見張扶慈和張大來巴巴著眼睛圍在門口。這等一籌莫展的樣子不能讓他們看見。

　　“砰”，續神醫將小屋的門徹底關上了。

　　續神醫轉身再看一眼這個大小夥子:赤裸著上身，從胸口到肚子覆著一層薄薄的藍色燒酒冰，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有呼吸之聲。他再將藥癡先生說的那句話過了一遍，難道真的一定要“通全身”嗎?

　　續神醫連忙將大個子全部衣服扒了，在他臉上、腿上、腳上全部灑了燒酒。最後還剩一點燒酒，看他耳朵上冰凌最多，如耳屎般堵住了耳洞，便全撒了下去。續神醫彎下腰，再用炭火從腳上開始往上，沒到大腿炭火便熄了。他又換了個炭火繼續往上，中間又熄了三次。眼看著房間裡只有最後一個燒著了的炭火了，燒酒依然沒有燒起來。

　　續神醫深呼一口氣，暗自說了句“藥癡先生保佑”，夾著那最後一塊炭火從脖子繼續往上，從下顎到臉頰、嘴角、鼻頭、額頭，每過一處續神醫便覺希望少了一處，又覺得機會越來越近，如此心亂反覆，心跳也隨著加速。

　　“呲”的一聲，續神醫忙停下，尋找聲源，眼裡似乎能看見這個大小夥子熊熊燃燒起來的樣子。再一看，原來是炭火碰到冰。續神醫忙將炭火抬高，尚留有最後一點火星。

　　這是最後一個炭火了，也是續神醫心裡最後的一點希望。

　　大小夥仍舊沒有反應。續神醫眼看著炭火將滅，開始盤算如何脫身的問題。反正這個小夥子也還沒死，自己也算不上沒續命。經過他這麽一折騰，小夥子雖然沒回暖，倒也沒再繼續冷下去，也是很大功績了。

　　“要怪，還得怪大來。一路上什麽也不說，要是早點說，我便能在路上多做些準備。一個小夥計，就算怪他他也沒法辯白。”續神醫暗想，陡然覺得自己想的說法很是不錯，不覺“嘿嘿”笑了出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感受到一直弓腰帶來的酸痛。他畢竟年紀大了，弓久了腰便直不起來。他撐腰起身，手一抖，夾子一個不穩，炭火帶著最後一點火星掉在了床頭，落在了大個子的右耳上。續神醫連忙將炭火夾起，卻見一絲火光在大個子耳朵上閃過，像是一道閃電，這道火光接連又沿著小夥子身上的燒酒冰一直閃到他的腳尖。

　　續神醫顧不得疼，不覺往後退了幾步，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忽然，從小夥子的耳朵冒出一點火苗，順著剛才閃電的路徑，將其他燒酒也點著了。不一會，小夥子全身騰起陣陣淡綠色火光，整個人當真燒了起來，並伴有冰凍熔解之聲。

　　小夥子一直緊閉的嘴唇忽然張開了，大口喘著氣。

　　門外扶慈和大來估計是看到了火光，在外拍打著房門，續神醫哪裡還有心思理睬他們，眼看著火光將盡燒及皮膚，續神醫拂袖將燒酒連同淡綠色火光一並擦了。

　　續神醫守著小夥子，在綠光火焰熄滅後，他的全身冰凌開始溶解，慘白的臉色開始有了好轉。續神醫又等了一會，再看，小夥子的呼吸平穩下來。他不覺渾身一顫，小夥子總算回溫了。

　　只不過，續神醫再行針試探，小夥子的天椎穴依然還是死的。

　　這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