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布衣刺客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言語輕輕,其意卻重,囊括一切。
景帝更是隻覺荒謬:“區區刺客,也談天下?”
“是啊,區區刺客,也談天下。”
布衣刺客也笑了:“世間多少不平事,難以付諸笑談中。
心有鬱結,鬱鬱不解,故有刺客,舒展胸臆。
刺客誕生,就是把劍示君,誰有不平的意氣之爭。
哪怕是有了豫讓的士為知己者死,也不過是全以忠義。
可不惜此身,刺與不刺,卻也全在自身一念。
刺客為何而刺,求的是自身死前,意氣吐盡,暢快淋漓,根底是為己身心意,何談天下?
但刺軻不同,他抑意氣之暢,拋去逆命之劍。
刺家自成立之後,從未有失手之刺客。
刺軻本可以不失手,但他的選擇,卻是背離刺家意氣之爭。”
“意氣之爭。”
景帝忽的有所明悟:“刺家的亂天象之術,與意氣有關?”
刺家的亂天象之術,號稱天下極致殺人之術,可以引動天地之異象。
這裡的天地之異象,可不是法相的調用天地,是真正的引動大天地之異象。
彗星襲月,長虹貫日,都是動星辰之變的。
而倉鷹擊於殿上,也不是單純的有蒼鷹伏在大殿之上,慶忌之宮殿,怎麽會有蒼鷹在側,這隻蒼鷹,是當真憑空化生,虛空造物,比之國運真龍還要不可思議的虛化生花。
可以逆境殺敵的刺家殺術,一直被追尋其根底,但始終無人可以複製。
儒門春秋筆法描述其為,懷怒未發,休祲將於天。
即是心裡的怒氣還沒有發作出來,上天就降示了征兆,是人心與天象相連。
但人心之怒,如何動之以天象,故而一般被世人認為並非根源之所在。
如今看來,竟果真如此?
可天心自古高難問,人心如何與之同?
“意氣吐出,化為天象。
始帝以己心代天心,但刺家之秘術,卻更在之前。
意氣越盛,則天象越盛。”
布衣刺客沒有否認,繼續緩聲道:“若單論一路積蓄而來的意氣,刺軻堪稱刺家千古無二。
是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是燕國行將被吞並的舉國之望,亡國之恨,是大將軍樊於期自割頭顱的信任,是樂聖高歌易水寒的豪氣。
這一切的一切,在圖窮匕見之時,攀至巔峰,殘虹出鞘,意氣將吐,一旦他吐出這一口意氣,那將是何等的快意,何等的風流。
那隨之而來的天象,又該是何等的壯闊,何等的驚世。
也許會是群星齊隕,也許是風蕩九州,是日月齊耀,是海上明月,是九霄神雷。
可圖窮匕見之時,荊軻轉眸,卻在始帝案側,看到了天下。
所以這一切,都化作了烏有。”
誰能一眼見天下?
天下從來只是虛指,何況囿於案桌之側?
景帝卻陷入了沉默,因為他顯然猜到了些什麽。
布衣刺客微微側首,輕聲道:“始帝當時,就坐在帝座之上,與你所處之位一致。
當時刺軻與始帝的距離,和我如今與你之距離,一般無二,
三尺而已。只不過,一者上下,一者前後。
而其中間隔,你我之間,是你的國運真龍。
而始帝與刺軻之間,是三尺案桌,刺軻留下了最後的手書,說案桌之上,雜亂不堪,難以想象案桌的主人,是一位五百年未有之帝王。
但這也側面反應而出,案桌主人,一心俯首案桌之上,親力親為,日以繼夜,方才會讓旁人看來,毫無帝王之風度。
那案桌之上有什麽,你可知曉?”
“燕太子丹孤注一擲,著刺軻刺殺始帝之時,大玄已然滅國有四,韓趙魏楚,七國亂戰,隻余燕齊,卻也已然是強弓之弩,滅國已然是大勢所趨。”
景帝緩聲道:“朕若是始帝,絕不會將精力再放在如何橫掃六國之上,即便是刺軻奉上大將軍頭顱與燕國地圖,也最多予以接見,不會過於重視。
案桌之上放的,該是一統六國之後的治國之策。
巍巍大玄,將是前無古人的九州悉為一體的中央大一統王朝,治國遠比征伐要來的困難之多。”
“不錯。”
布衣刺客頷首道:“彼時案首之上,是書同文,車同軌,立郡縣,一度量衡之策,甚至於,還有部署大軍坐鎮北疆,修建禦外長城之策。”
書同文,車同軌,立郡縣,一度量衡。
這是直至如今,百年之後,大離都在延續的制度。
甚至於,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延續。
而在匈奴勢大的大離立國之初,禦外長城,更是大離能夠存續的最後依仗。
要知道修建禦外長城之時,天人尚未開戰,但始帝已然料到四方夷族是心腹大患,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所以,始帝才能是始帝,是帝王之初始,也是帝王之終點。
隻可與之並肩,不可絲毫逾越。
而若是百年之前,無有始帝,又該如何?
九州七國亂戰之時,世上本沒有天下一詞。
是因為始帝一統了九州,才有了天下。
天之下,悉數我人族之所有。
所以,刺軻說他看到了天下,有錯嗎?
沒有。
“七國之亂,乃至之前,大凰未曾徹底崩塌之前的百余諸侯國亂戰不休,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人皆可為兵,是因國仇家恨,篆刻在每一個人的血脈之中。”
布衣之士緩聲道:“這時,始帝出現了。
他滅了四個千年封國,下一個要覆滅的,就是奉刺軻為上卿的燕國。
但是這個滅六國之人,所帶來的,卻不是延續五百年亂世,讓世人皆有血仇的無邊惡果,而是天下一統的大世。
而攜無邊意氣而來的刺軻,反倒是那個繼續五百年禮崩樂壞之亂世的人。
舉國之望,知遇之恩,割頭之信,易水之歌,都是刺軻出劍的理由。
而另他不能出劍的理由只有一個,卻偏偏重到壓倒了所有理由。”
景帝不言,那護身真龍,都不再作撼世龍吟。
布衣之士輕輕開口,將那百年之前,那位看天下之人最後未盡之語,說與這天下聽:“天下為重。
一人之痛苦,與天下比之,便不再是痛苦。
一國之仇恨,與天下比之,便不再是仇恨。
乃擲劍而出,釘於梁柱之上,棄劍而不刺。
走出始帝宮,慨然死於亂刀萬箭之下,含笑而終。”
“刺家因豫讓而成家有道,因刺軻而登堂入史。”
景帝終於頷首,緩聲道:“前後兩人,皆未刺成,卻反倒更重。
豫讓殺身成仁,成自身之義。
刺軻舍生取義,全天下之重。
不刺方可升華刺客之名,刺軻有愧燕國,有愧燕太子丹,有愧樊於期,有愧樂聖高漸離,唯獨無愧刺家,無愧天下。
那你為何又要來此呢?
刺軻不刺始帝,你卻要刺本帝?”
“坦白而言,初藏身未央之時,我心有愧。”
布衣之士坦言道:“我刺於君,初是因獨尊佛門,刺乃百家,當有身至。
如今想來,卻同樣囿於百家之仇,佛門之恨。
但當下不同,我刺出此劍,心意暢快。
始帝身前,只有三尺案桌,卻顯化一方天下。
當刺軻拔劍之時,坦然自若,刺軻因天下而不刺,始帝因而引為知己,允其留手書一封,送回刺家。
而君身前,只有帝座一方,容不下三尺有物。
君比之始帝,差之甚遠,學始帝霸之表,卻連攘內都做不到。
只有守成之功,再無擴土之能。
若任由君心肆意,則天下大亂,今日是也。
是我出劍,亦為天下!”
“朕不如始帝。”
景帝失笑一聲,緩聲道:“朕的確不如始帝,可讓刺軻這般人傑不刺,不戰而屈人之兵。
但你比之刺軻,又相差幾多?
始帝之命,操於刺軻之手不假,但刺軻之劍,是自行擲出,你手中之劍,卻被朕崩碎於頂。
你為天下出劍,然劍已斷去,如何刺王殺駕!”
“世上真的有逆命之劍嗎?”
布衣之士也笑了,他雙指凝為劍指,聚攏為一:“世人皆想知曉我刺家的亂天象之術根由。
吾若身死,則刺家絕後,倒也不吝所謂秘術。
無他,一字,純也。
四大刺客,皆為人世極境,心意相合,圓融如一,只差蛻變一步,便可由凡入聖,成就神境。
可這一步如何得來?
神與道同,道便是神,凝聚過往種種,鑄就獨屬自身的大道之路,走遍道路,烙印大道於天地,便可晉升。
然大道就在腳下,但不是所有人的大道,都長可以直達神境,寬比擬先天大道,留與天地之間,所以,才有了如此多的人世極境,知路,卻走不通。或者走通了,也無法長存,只是偽神,總會跌境。
可我刺家,卻悟出了秘術,燃盡一切,縮其寬,成其長,以一念,鑄一線通天,不求烙印天地,長生久視。
是以命,換神境刹那,貴之以純,隻一字為殺。
雖貪圖神境之力,出劍便已然身死。
但是劍在意先,神劍必落。
所謂的刺家秘術,便是神境一劍。
亂天象,便是大道之彰顯。
神與道同,道納天地,真正的神中強者,道與大天地一般無二,怒便是天崩地裂,四海翻騰。
與之相比,長虹貫日,彗星襲月,倉鷹擊於殿上,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如此,你還覺得,逆命的,真的是劍嗎?”
景帝的面色變了。
命道也只是大道一方,固然神秘莫測,可卻稱不得凌駕其余大道之上。
命道或許遠強於刺家的一線大道,但隻憑一人之命格,如何代表整個大道?
如果說刺家的大道是一線,那一人之命格,在整個命道之中,連一線都算不上,哪怕是帝王命格,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命格之說,怎麽能攔得住神境一劍呢?
“魚腸,太阿,殘虹,的確是名劍。
但賦予他們逆命的,從來是人,或者說是人登神境的劍意,而不是它們生來,就為逆命而生。”
布衣之士輕聲道:“燕太子丹鑄殘虹,刺軻不解釋,是為安燕國,安太子丹之心。
其實至始至終,他都可刺殺始帝。
即便是擲劍入柱,他也可以身為劍,逆命刺君。
是其不刺,非不能也。”
“你只是法相。”
景帝穩住心神,緩聲道:“法相離神境,還有兩步。
你連圓融如一都未曾知曉,連自己的道都沒有找到,談何一線通天?”
“我為天下而刺!”
布衣之士長笑一聲,慨然道:“我不如刺軻,不刺勝刺。
卻也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之心,以之助燃!”
景帝猛地瞪大雙眸,這等凶險之時,居然轉身望向李青蓮。
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儒門秘術!
前不久,還有一位兵家法相,強轉儒道,躋身人世極境。
可那位兵家法相,是將相合以成秘術,那布衣之士,又是從何得來儒家秘術?
李青蓮笑而不語,輕掃灰塵。
諸子百家,皆是道統延綿,但真正能夠被儒門春秋筆法記入史冊的,也不過寥寥罷了。
儒家掌史,專列刺客列傳。
因刺軻而登堂入史,意指可沒有那麽簡單。
景帝欲要開口,那布衣之士,卻已然開始崩散肉身!
強轉儒道,其實不過是事後跌境,壽元受損,但神境一劍,卻是燃燒大道而成,出劍之後,斷無幸存之理。
將兩者相合,自然損傷更是嚴重,但細細想來,卻是賺了。
皆是損根基之秘術,同用兩術,豈不是賺了。
“為天下而刺,為刺家正名。”
布衣之士與李青蓮最後對視一眼,輕笑出聲,慨然吟出現身之時所唱詩句。
“當以帝血,昭告世間。
諸子百家,從未落幕。
若有不平,刺以劍終!”
長歌之中,未央之內,流星一劍!
世間多少不平事,難以付諸笑談中。
是當出劍!
為天下而刺,故而無敵於天下!
是日,帝都之民,皆可見天穹高懸雙宮之中的西宮未央內,似有流星墜落。
異象流星隕墜,自未央宮頂,貫穿未央宮,直破宮城,天空之城,三道防線,於帝都十丈之空,化為無有。
景帝一十六年正月甲子日,景帝崩殂於未央宮中,一日亂象,由布衣之劍終結。
一柄以布衣之身,化作的布衣之劍。
刺家本該再多一位名留青史的大刺客。
然,刺客至死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