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晏平書的背影,不知那是肩膀塌陷了還是背脊有些佝僂,青蒼沚,這個二十多年的白馬齋掌事從未如此動搖。
說來他與古揚相識已有四年之久,但剛剛一幕他才真正認識古揚,這眼前之人不但可以與晏平書對峙,甚至可以俯視。他們都是做局的人,崇煙閣的神話並非不會破滅。
更駭的是外圍的力量,連他這樣的老牌殺手都不敢相信,什麽人能把如此多的絕頂殺手聚在一起。
“掌事大人想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
“你指什麽?”
“遙公子去驤府真正的動機。”
“我怎知那是不是你的動機?”
“不,接下來你所聽到的,都是遙公子的話。”
後半夜的碧洛城,從未像今夜這般喧沸,大批的禁軍全城搜查,連雞窩狗窩都不放過。
快天明的時候,郊外的一間草屋,牧遙悠悠醒來,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腰間束著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但那人戴著面具,一語不發。
牧遙剛要開口,忽然眉目一凝,將欲言之語憋了回去。
就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他的面前,揚目一看,正是青蒼沚。
牧遙內心定了幾分,“掌事大人,發生什麽事了?先生他……”
青蒼沚道:“剛剛情勢緊張,先生受了點傷,幸無大礙。”
牧遙上下打量著,不見傷處,晏平書極度自尊,心知應是傷及臉面了。隨即,牧遙略有驚訝看向青蒼沚,青蒼沚笑了笑,“有些事情我雖不知,但今日能來,想必應是可知。”
“事情進展如何?”面具人忽然開了口,他的聲音十分低弱,見他扶了扶面具,身體微一動,一塊古樸沉鬱的墨色玉佩蕩落下來。
一邊是白馬齋首,一邊是那塊他不可能認錯的墨玉,再加上那聲音赫然就是有些虛弱的晏平書,牧遙之前的警覺立時消匿一空。
“這一年裡我未見過雷布驤,但正如先生所料,我的書房裡的那些紫匣有人打開過,而且被多次查看。太史瑜在軍中的貪腐、四境將軍與太史瑜的勾結、王仕子弟結黨的傾向,先生送給雷布驤的線索,應是大有用處。”
牧遙不曾察覺,他旁邊的青蒼沚早已變了顏色,一個是翎王之子,一個是翎王門生,他們的談話竟是滿滿的都是瑜驤之爭,難怪牧遙自打醒來便對自己頗有防備。
無人知此時青蒼沚的失落,自定襄始,天下紛亂不止,但要說哪股勢力經歷過最多的殺伐、見過最慘烈的場面,無疑是已經快被人們忘卻的翎王舊部。
他們是殺手也是軍士,是永生不悖翎王的死忠。
所以,身為掌事的青蒼沚才慎之又慎,他不怕舊部戰死,怕的是所托非人,這是翎王僅存的力量,深謀如晏平書,也沒能撬開真正的白馬齋。
“對於驤派你了解多少?”
牧遙忖了一忖,“驤派知道三公之位已不能撬動,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錢,打算全面滲透王仕子弟。利用手中所掌握的資料,讓瑜派高層揭發太史瑜,然後驤派添柴加火,縱然不會立即罷黜太史瑜,也讓他再不可能從前風光。當今局面,乃是三公懼於太史瑜,一旦太史瑜倒台,驤派能在一夕之內改變洛國朝勢。”
面具人開始搖擺起來,望著左右窗扉,看上去思緒紛飛。就在此時,左三窗口忽然亮起微光,讓他立時心中一定,“你是如何得知這些?”
牧遙道:“全賴先生神算,
我真的與那人接觸到了,他很久之前便以酒師的名義在驤府活動,他對驤府的了解遠勝於我,說來他也是我們的人,只是我沒有捅破。” 面具人猶疑之時,青蒼沚忽然開了口,“遙公子,此人後續仍有頗多安排,待你回去傳話於他,此後五日他任選時間,碧洛城北五裡關雎亭,務必前來一見。”
牧遙點了點頭,忽然疑惑道:“先生此番大動乾戈將我帶出驤府,於今後恐有不利,不知先生意在何處?”
青蒼沚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有些事情比先生的安危更重要。”
說話之時,面具人探手入袖,取出幾塊淡黃色布帛,遞到牧遙面前,“你將當下紫匣之物轉交那人,把此物分置紫匣之中。此後我恐難留洛國,待驤府成事,方知此舉用意。”
牧遙心知局勢恐要大變,“先生要往何處?”
“何處並無差別,今後我之想法會由掌事大人傳知於你,咳咳!”說話之間,面具人站起身來,“局不待我,我先行一步,遙公子保重。”
忽然間,牧遙急切起來,不顧旁邊的青蒼沚,“先生許我白馬齋整部,可是到了兌現的時候?”
青蒼沚微微昂頭,雙目好似吹進了什麽,他倏忽閉目,旋即緩緩睜開,“舊部一人不少。”
“那掌事大人何時對古揚動手?”
“對古揚動手?”
“三生古塢色厲內荏,西煞宮不知與他有什麽協議,那東方家族更是軟蛋一窩,能動此人的,惟有白馬齋!他持我父王之令,讓我莫入朝堂,其心可誅!無論如何,大人要奪回我們的翎王令!”
“奪令之後呢?”
“瑜派必倒,晏先生之指點,雷布驤心知肚明,我必更近一步,離洛國中樞更近!”
“將自己的前途置於雷布驤一念,你又是否知道,殿下平生最恨便是朝堂傾軋!”
“大人,此一時彼一時啊!”
“殿下之願,不分何時。”
當當當!
這時忽然有人敲門,“先生,已安排妥當,不可再耽擱了。”
面具人匆匆推門離去,隨後摘下面具驚恐望著窗外的古揚,在將玉佩遞給古揚的一瞬,三位殺手頃刻將他帶離。
角落裡,一個口袋放在那人面前,“大人答應過我,善待我妻兒!”
可他打開口袋一看,裡面竟是滿滿的銀兩。
“今後不要在碧洛城擺台子了,找個願意的地方安生度日吧。”
“是是!大人千秋!大人千秋!”
……
東天泛藍,兩匹快馬已奔出了碧洛城四百裡。
寒風凜冽、雪如麥芒,打在晏平書的臉上。
忽然他勒住了馬,僵硬得挺在馬背上,說來他這一路的心思頗為奇詭。他怎會不知古揚奪他玉佩的意圖,但詭異的是,他不願往那裡想。
向前一步便是真相,可他不願邁出,此等自欺欺人,還是他晏平書嗎?他在想何以至此,他在求何以解局,但卻遲遲不願去想那玉佩會對自己帶來什麽。
骨嘯望著晏平書,他的神態像極了一塊木頭,再大的風雪也不能將他驚醒,他已徹底遁入另一個世界。
那塊墨玉,是他的標志,是師尊所贈之物,並贈他八字箴言——
局潑如墨、思明若玉。
他丟了玉,可他現在卻巴不得只是丟了一塊玉,遺失在狂野,或是被強盜奪走,這樣的結局竟成了理想。
轉瞬間,晏平書面露骨嘯不曾想象過的搐動,他雙腮如鐵,恨不得把牙齒咬碎,旋即他又不斷吞咽,不知咽下的是唾液還是血液。
直至他不能撐持,猝然落馬,他躺在雪地上,望不到朝陽,只有黎明前黑暗的穹頂。
“你怎麽了!”
晏平書面無血色,抻開雙臂,不覺大地酷寒。
什麽時候,那象征著自己的玉,變成渴望純粹的丟掉;什麽時候,他變得如此天真,好似自己根本不是一個權謀者;又是什麽時候,他變得這般自欺欺人,顯而易見的結果,卻不堪細思。
古揚的話,像刀子一樣刺進他的腦海——
“你穿著一身白衣,卻沾了蒼蠅屎,立時把白衣換掉,這不叫潔癖。真正的潔癖,是你永遠不會再穿白衣。”
“在這裡,我說什麽,你便要想什麽、答什麽,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活著離開這裡,這應是崇煙柱石一生最大的窘迫了吧。”
晏平書猛然坐起,“我大意了?不!我輕視了?不!我不如他?不!!!”話到這裡,他又幽幽笑了起來,“可是,我的局呢?我的局呢?”
在骨嘯眼中,晏平書像瘋了一樣,他丟掉的不是一枚玉佩,而是自己的神。刹那間,晏平書躍馬而上,直勾勾盯著骨嘯,“他還沒有贏,對吧,他還沒有贏!”
骨嘯全然無法理解晏平書怎會如此,雖然剛剛的經歷很讓人挫敗,但晏平書的情態好像失去了一切,像散了味道的酒,喝起來還不如水。
晏平書翻身上馬,“去什麽花神谷,那鬼地方還有什麽價值!”
“你想去哪裡?”
“瀟國!走!陪我與凌瀟城!我對古揚了如指掌,石亭公想滅洛國,必繞不開古揚!”
骨嘯盯著晏平書,心中之言並未開口,現在的晏平書已然經不起打擊了。
他忽然明白,“你變了”這樣的話真的是世上最寡淡的語言,因為沒有人知道“變了”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有時,你以為那是耳濡目染,實際上,那只是頃刻之間。
而你更不懂的是,一個人為何而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