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的論戰方式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相比於稷下學宮的四大辯題,秦國的更加避虛務實,敢於將軍國要務擺開在陌生諸子百家面前,這背後強大的自信令人動容。
可感歎歸感歎,不少學派打心眼裡厭惡這種方式,太過直接,毫無掩飾,這吃相未免太過難看,更何況還未事秦,助紂為虐,傳出去名聲就毀了。
不少人暗自搖頭,但也未離開,靜待後面兩道論戰議題。
不過即有人靜觀其變,就有人目露精光,野心勃勃,比如李斯,可這時候他同樣未挺身站出來。
“我不宜出身!”
“其一軍略非我所長....其二此刻挺身,目光所聚,若木秀於林,非我所願,其三秦國除卻,蒙驁和王齮、麃公三人外,中堅有王翦,蒙武,張唐,樊於期等人,此人勢大貿然不可得罪。”
李斯眉頭一皺,定下決心,又看向身旁的持劍蓋聶,但見其閉目不出樣子。
大殿寂靜無聲,可有人愈發按耐不住,無數道目光在位列將軍一側張唐身上遊走,好似看到美味獵物一般。
“一群弱雞,有甚好看!”
張唐睜目圓瞪,不怒自威,熾烈殺意襲來驟令無數目光不禁顫冷,後只見他霍然起身,重劍拄地,毫無聲息間地面寸寸龜裂,猶如蛛網一樣。
“可要試一試本將軍重劍不利?”
諸子百家脖子一涼,驚醒過來,再也沒有敢行什麽勸說心思。
李斯微微一凝,秦王,丞相都沒有出身阻止,無疑增加論題的難度,但沒有難度,又豈能掄選大賢?
細想之時,對側一位少年露出絲絲笑容,剛要出手卻聽一聲聲大笑響徹大殿:“呂相陽謀治國,我等佩服佩服!”
呂不韋未有睜開雙眼,淡淡道:“笑者何人?”
“名家,公孫策!”
話一出口,無數目光刷刷投射過去,而那公孫策風度愈發傲人,對張唐道:“將軍不想去燕國為相,可是怕了趙國?”
請將不如激將,無數人細想間心頭為之一讚!
“笑話,趙國我何曾怕過?”張唐冷笑道:“昔日本將踏城掠地之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喝奶呢?”
公孫策絲毫未惱,反而笑道:“哦,將軍未怕,為何不敢為燕相?”
“你.....”張唐面色一紅,拄地重劍力道一泄,砸出一個坑來,“我已明言相國,何須和你這多費唇舌?”
眾人心中一笑,都看出了張唐的硬撐,這時公孫策長歎一聲,對張唐拱手一拜:“將軍忠君體國,有苦難言矣!”
眾人不解公孫策為何不乘勝追擊,用激將法用的底,反而給予台階下。
張唐面色一緩:“你知道就好。”
張唐抓住話頭,又歎道:“將軍有苦難言?須不知秦王,呂相難道就不有苦難言否?”
“因為將軍而耽誤大局,壞秦國多年謀劃,秦王,丞相不願強迫,將軍就難道為了一己之私?忍心否?”
張唐氣息不由一窒,卻又聽道:“若將軍體恤秦王與丞相,成全君臣和睦之名,同為大局謀劃,日後無論秦國亦或是燕地百姓都將稱頌將軍美名也!”
“更何況所謂趙國謀害更是無稽之談,趙國再強可勝過秦國?再者將軍武藝非凡可會畏懼宵小?”
“公孫策以為將軍乃大智大勇之人,會做出明智決定,當然將軍執意不去,那我也只能認為將軍是害怕了。”
諸子百家聞言,微微側目,名家好務虛,離堅之論,白馬非馬之辯多是詭辯之道,可現場這番論調威逼加利誘,暗藏機鋒,只要張唐稍微細想就能明白該如何選擇。
李斯見公孫策侃侃而談,心中卻不看好,“無他,火候不夠也!”
“蓋聶兄,交相害,言相利,以己度人,這縱橫之學在你面前恐怕是班門弄斧吧!”
蓋聶終於睜開了眼睛,雙手平緩放在劍上:“百家之學,博采眾長方為大家,如今法家、道家、墨家、儒家、名家、農家、縱橫家、兵家、醫家那一派未從他家上面汲取養分?至於這位先生,蓋聶一介武夫,難於之相提並論。”
李斯淡淡一笑,閉目養神。
就在眾人認為張唐選擇屈服時,他卻看向公孫策,露出一絲冷笑:“沒錯,我就是害怕了!”
眾人驚呆大訝,隨之狂湧無語,身為掠地無數的秦將,這麽明言自身害怕真的好嗎?
“哈哈哈....”
山河屏風內,蒙恬狂笑不止:“呂不韋這老賊想調走張唐將軍,還在招賢館中,可真會玩!”
“相國事君三朝,陽謀無雙,令人不得不服,招賢館中來借題發揮,當真令我們措手不及,若一旦成功,我們甚至都無話可說。可惜碰上了張唐將軍汙名自毀,這樣想成功也難!”昌平君露出一絲微笑。
“我們敗了!”陳銳淡淡道。
“什麽...”蒙恬與昌平君一驚。
“怕?張唐將軍想死乎?”
一道略顯稚嫩的響徹整個大殿。
陳銳已經可以意料後面的事情了,深陷歷史當中而且是身為主人公,這心情不得不說有些複雜。
“說話者何人?”呂不韋宛若平常,臉色淡淡。
一道矮小的紫色身影從張唐對面緩緩站了出來,不緊不慢,風度從容,微微拱手道:“甘羅,無門無派,目下為丞相門客。羅食君之祿,願分君之憂!”
甘羅,昔年秦國重臣甘茂之孫,當年甘茂為昭襄先王同三川之路,昭襄先王因此器重之,奈何叛秦奔齊,至甘羅者,家室漸衰,而今為文信候一門客矣。
陳銳聽得目色泛冷,情商太低,難怪呂不韋死後歷史上就再無他的記載,被牽連的可能未必沒有。
“我親自出馬張唐將軍尚且無動於衷,你一黃口孺子還能有什麽辦法!這裡豈是你能咆哮的地方,速速離開!”呂不韋公事公辦喝道。
甘羅笑道:“大項橐生七歲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於茲矣,君其試臣,何遽叱乎?”
眾人目光匯聚在那位灑脫淡然的小小身影上面,十二歲能不懼威儀已是不易,況且還能如此條理清晰的為自己辯解,道一句神童並不為過。
呂不韋仿佛也有些驚訝,但並未做主,拱手向屏風後拜道:“王上以為如何?”
“可!”陳銳淡淡道。
得到允許,甘羅十分有禮貌的向張唐一躬身:“敢問將軍?您的功勞比之武安君白起如何?”
張唐余光輕瞥屏風背後,心中一歎:“武安君南挫強楚,北威燕、趙,戰勝攻取,破城墮邑,不知其數,臣之功不如也。”
甘羅笑了笑:“昭襄王時,當年執掌秦政的應侯【范雎】與呂相相比,誰的權勢更大?”
屏風內,蒙恬與昌平君面色皆是大皺眉頭,縱使需勸說,也應該抬出秦王名義出來,現在卻言呂不韋,其心....
李斯已經能想到下面結果,不過當庭盛讚呂不韋,秦國朝政當真已被呂不韋給把持住了。
瞬間,他更加堅定了決心。
張唐不動聲色道:“范相不如呂相的權力大。””
甘羅道:“將軍確認知道呂相權力大嗎
張唐:“知之。”
甘羅又笑了笑:“昔日應侯欲攻趙,武安君難之,去鹹陽七裡而立死於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處矣。”
張唐猛然一震,目射奇光,旋即苦澀道:“好,我去!”
在場諸子百家猛被甘羅所語震懾,大為吃驚。
李斯毫不意外結果,衝著蓋聶道:“蓋聶兄出身鬼谷縱橫,可否為我解惑名家公孫與甘羅區別?”
蓋聶冷冷一眼回之:“李斯兄大才真的不知道嗎?”
李斯未語。
他當然知道,方才那名公孫與甘羅都是采用鬼谷子縱橫的外交伐謀策略--交相害,言相利。
欲達到自己的目的,向對方分別擺出了實行自己的主張與不實行的兩種行為後果,誇大了第一種行為選擇的受益程度和第二種行為選擇的受害程度,加大二者的反差度,促使對方下決心采納自己的主張。
甘羅與公孫方法大同小異,但區別就在害處這邊,甘羅舉例武安君白起處死,而名家公孫對害處避而不談,暗藏機鋒,讓張唐自身去揣測。
這真的是名家公孫不知道嗎?
李斯不以為然,恐怕是名家公孫並不想得罪死這位手握重權的張唐將軍,更何況這一論題關涉朝政,底下水還不知道多深?
秦王嬴政,相國呂不韋,將軍張唐在其中各自在扮演什麽角色呢?
都不知道就貿然涉入簡直就是找死,在他看來名家公孫頗有些智慧,但也僅限於此。
無必然把握,就無需出手,一出手就勢必建功,瞻前顧後非智者所為,如今尷尬局面,印象分大減。
而對於甘羅他更不看好,年輕氣盛不懂收斂鋒芒,遲早出事。慧極必傷,早夭之相。而且站在他位,更好的方法是待價而沽,等秦王嬴政與丞相呂不韋分出結果後,再行定論。
“善!”
呂不韋撫須而笑。
原本甘羅不過他手中的一枚種子,留待日後開花結果,但現在展露出的潛力著實太過驚人。
“非善也!”甘羅嘴角上揚:“借臣車五乘,請為張唐將軍先報趙,若不奪趙城十座,揚秦國威儀,臣願受罰!”
秦國不允許有這麽彪悍的人存在....李斯貌似被甘羅的光芒刺到了,用袖子遮了遮眼,而蓋聶緊緊閉目,嘴角有些抽搐。
諸子百家默然無語,陷入失神狀態,甚至屏風內,昌平君,蒙恬都是一臉震驚,焱妃眼眸更是異彩漣漣。
當了這麽久的國君,陳銳深知道,十二歲,在古代能做到如甘羅這樣的成績用鳳毛麟角般的存在完全不為過,也真的可以說是恐怖如斯。
“軍略之能,汝且尚小!”
“退下!”呂不韋起了愛才之心。
甘羅長跪不起,執拗不語,良久呂不韋將鍋甩到陳銳身邊:“王上以為如何?”
陳銳早有預料:
“生子當如甘羅也!“
諸子百家看向屏風處,目光一亮,甘羅大呼:“聖明”
“卿自有攻城略地之心,寡人何不能滿足也!然攻趙乃軍國之要事,長於兵鋒,上將軍蒙驁老成持重,以他拔十萬秦軍為甘羅掠陣仲,父以為如何?”
讚歎與拳拳關心溢於言表,陳銳借機方將一軍。
他尚未親政,朝政以呂不韋一手統攝,如今正好是一個契機,就算不能,塑造出王獨決之政的效果也不錯。
百家聞言,倏然。
李斯,蓋聶皆睜開了雙眼,
秦王式微否?
這個疑問同時出現在他們心中。
呂不韋淡淡一笑,不假思索道:“蒙驁將軍上上之選也,王上可議第二題。”
接過墨筆,陳銳毫不客氣,大筆一揮:
“秦之霸業,何以一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