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李適之的府邸。
唐代有完善的建築體系,就如長安城,皇宮必定是在長安城的北面,而且還是最北面的中央。
皇帝坐北朝南,以顯尊貴。
王公大臣的府邸亦是在北面,長樂坊西面臨近皇宮,東面是十六王宅,因而是王公大臣的首選坊。
“霅兒,將這些請柬送給我往昔的好友,我今日午後要在府中宴請他們,一醉方休!”
一名年過五十的老者向一名青年說道。
老者便是昨日剛罷相的李適之,青年乃李適之的獨子,李霅(zhà)。
宰相,是一個人的人生巔峰。
太子少保,乃太子太保的副職,為正二品。
可又有什麽用?唐代的太子太保,太子太傅,太子太師等職早已名存職異,得到這種官職只能坐等養老,沒有一點實權。
從大起到大落,原本意氣風發的李適之滿臉的疲倦,頭髮黑白參半,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存在滄桑感。
“大人剛離開相位,風聲正緊,不如過個一月兩月,再來宴請客人。”
看著父親的臉龐,李霅感覺揪心,於心不忍,又無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此時和李林甫正在賭氣叫板。此時父親剛剛罷相,應該安靜下來。
李林甫陰險狡詐,他的政敵不單單是丟官那麽簡單,他還要讓人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我知心好友千百,平日裡飲酒作詩,無話不談,情同手足。即便是畏懼李林甫的權勢,也會有幾十個人會來。”
李適之一臉自信的說道。
“人心難測,大人三思啊!”
李霅焦急,再次勸說道。
“竟然不聽父親的話,你還是孝子嗎?”
李適之一拍桌子,起身向李霅呵斥道。
“遵大人之命!”
李霅無奈一歎,抱著一大堆李適之親手寫的請柬,出了正堂。
李霅走後,李適之滿臉落寞,如霜打的茄子。
他將一張白紙鋪在桌子上,執筆寫下一首詩,來形容此時他的心情。
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
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李適之能飲“鬥酒不醉”,與賀知章、李璡、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共尊為“飲中八仙”。
杜甫所作《飲酒八仙歌》說得就是這八人。
他不僅好酒,而且好客,每有客人訪問,他都會照顧的非常周到,常與人“通宵達旦”。
他辭去相位讓給賢人,想要天天舉著酒杯和昔日的朋友暢飲,借酒消愁。
以前經常來我家做客的朋友,今天有幾人會來看我?
那些曾經稱兄道弟的兄弟,還有幾個講義氣?
一個老人失去權勢不可怕,他更怕的是被人遺忘。
……
為了希望有王公大臣,博學名士來應邀。
現為衛尉少卿的李霅親自將請柬放在馬上,引馬出府。
長樂坊、十六王宅、光宅坊、修真坊、安定坊、修德坊……
一個坊一個坊的敲門拜訪,李霅親自將請柬送到主人手上,以表誠意。
中午時刻,李適之在家中置辦了豐厚的宴席,有精心烹飪的雞鴨羊肉,有蔬菜,有水果。
最不會缺少的,還是美酒。
李適之穿上隆重的圓領長袍,頭戴軟腳璞頭,腳踏長靴。
李霅也穿著得體,儀表堂堂。
父子二人就站在府邸門口,
準備迎接即將會到來的客人。 府邸外面,有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從這裡經過,都會向門口望一眼,然後迅速離去。
日中!
日昃!
日昳!
日落!
李適之、李霅父子望眼欲穿。
桌子上的肉菜一點一點得變涼,酒涼了又溫。
李適之、李霅父子的心,才是最涼的。
李適之原本眼睛睜大,現卻閉上雙眼,只能看到他眼角的皺紋一顫一顫。
他沒有想到,文武百官,親朋好友,竟無一人來。
他們都畏懼李林甫的權勢。原來不畏懼李林甫權勢,能毅然登門的人,只是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即便是對李適之心懷好意的人,也不敢冒著丟官的危險,去應一道酒宴。
人走茶涼。
這種情況,自古還少能嗎?
“罷了,太子少保好歹也是兩品大員,足夠我養老了。”
李適之緩緩睜開雙眼,最後向東西各望一眼,語氣中充滿了自嘲。
“院子裡的酒宴怎麽辦?足足有二十桌,奴婢們也吃不完。”
父親之心,李霅感同身受。想到院子中的酒宴,李霅問道。
“街道上的行人這麽多,叫他們來跟我喝酒。我請不動他們,難道還請不動天下百姓嗎?”
說完,李適之轉身回宅。
由於年紀過大,站了太長時間,稍一挪動步伐,李適之一個趔趄。
“大人小心。”
李霅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攙扶。
李適之站穩之後,拖著步伐,慢步行走。
李霅無奈一歎,來到府邸外面的路上,大聲一喊:“諸位鄉親,府內設美酒佳肴,父親大人請諸位入內享用。”
李適之府外的百姓聽後,皆奔向李適之府,魚貫而入。
宰相設宴百姓,這種好事,怎能錯過?
人流之中,只有一個少年楞了一下,然後走向李適之府。
這名少年正是高辰。
準備在離開長安之前, 拜訪一下宰相李適之。
他並不知道李適之已被罷相。
本來想以張九皋的推薦信和李適之見面,沒想到這麽容易就進入李適之府邸。
而且還有滿桌的水果,還有美味佳肴。
高辰以為,宰相在宴請百姓,為親民之舉。
“今日舉宴,與鄉親同醉!”
座位滿滿當當,李適之坐在主座上舉杯說道,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高辰回敬一杯,其余一眾都應付了一杯。
“諸位不必拘泥,莫要讓酒菜浪費。”
李適之強行笑著對眾百姓說道。
“多謝相公!”
眾人行禮回謝。
在唐代,只有宰相才能被稱為相公。
這一聲“相公”,讓已經罷相的李適之笑的更苦。
雞鴨羊肉,讓高辰胃口大開,周圍的百姓狼吞虎咽,生怕少吃一點就吃虧了。
李適之坐在主座,不動肉菜。李霅為他斟酒。
一杯接著一杯,不停的在喝。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今日你我請他們喝酒吃肉,假如有一天你我大難臨頭,他們誰會站出來幫我們?”
李適之將酒杯放下,低頭說道。
“他們都是凡夫俗子,有心也會無力。”
李霅回道。
安慰!
“如果有人有能力,李林甫依舊權勢滔天。”
李適之固執的問道,他想尋找答案。
然而李霅長歎一聲,回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