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汨汨地流淌,就好像匯作一股小溪流,漫過了青石磚的城牆,沿著石階順流而下,染紅了城門處大面積泥地,地面漸漸由深紅變成黑紫。一些坑窪處,積蓄著如潭水般的血水,顏色由鮮紅逐漸變成黑紫,蒼蠅嗡嗡嗡地聚了過來。
城牆上、石階上、城樓裡、城門周圍……堆滿了士兵的屍體,有官兵的,也有方臘軍的。這些屍體慘不忍睹,有的腸子或腦漿流了滿地,有的被割頭,有的箭插滿了身體,有的被斬斷手腳甚至橫腰斬斷,有的眼睛被挖,有的耳朵被削……
天色陰沉,蘇州城仿佛被籠罩在鬼魅般的陰影之中,冷風從北方鬼泣般地嗚嘯而來。一群烏鴉飛來,停留在城牆上,啄食著屍體,被人一陣驅趕後,“呀”的一聲飛走了。
方臘軍的元帥刑政穿著一套暗紅色盔甲,腳著黑色革皮靴,跨著腰刀,拿著樸刀,在一大隊全副戎裝士兵的護送下,踏到城牆上來。
刑政看著城內城外的數萬正規軍和農民軍,享受著萬眾矚目,冷風將他背後的血色披風吹得獵獵作響。
刑政面朝著城外的七八萬農民軍輕輕地舉起手,頓時下面所有人仿佛呼吸聲停止,一點兒動靜和聲音都沒有,過了一小會兒,只見到刑政將手一揮,喊道:“我們贏了!”
“贏了!贏了!”城下爆發出劇烈的喝彩聲,農民軍們展顏歡笑,手舞足蹈。
“均貧富,殺貪官!清君側,正朝綱!”整齊而嘹亮的口號,從基本不識字的農民軍口中喊出,響徹雲霄。
刑政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等農民軍高興夠了,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喊出一道道命令——
“第四軍、即刻入城!所得財物,一律上繳,論功行賞。有違者,斬!”
“臨時軍、明日進城!即刻起,打掃戰場,就地扎營!有違者,斬!”
“三日後,開倉放糧!”
當農民軍聽到他們要等到明日才可入城時,臉上還有些埋怨,但聽到“論功行賞”和“開倉放糧”,又立即激動了起來,全場喝彩。
將一道道命令頒布清楚,留下執法隊後,刑政將手一揚,喊道:“第四軍,隨我進城!!”
刑政轉身的瞬間,軍靴踢開腳下一條斷臂,眼睛望了望城內方向,眼裡灼熱起來,“嘿嘿,蘇州花魁柳月娘,我可是仰慕你很久了……”
“吼吼吼……”一支全副戎裝的軍隊,足有萬余人,從北門潮水般湧了進來。
大約這個時間前後,東門、南門、閶門等各門的方臘軍,也在依照同樣的指令在行事。
農民軍們被安排在城牆附近搬屍體、打掃戰場。城內,隻進去了有盔甲、有盾牌、有弓弩的正規軍士兵。
城牆上,正搬動著屍體的一個農民軍,跟另一個年長者說道:“三哥,我們也混進去吧?”
年長者瞪了他一眼:“你不想活命啦?搬你的屍體吧!你又不是正規軍,沒甲又沒盾,進去找死啊?”
“可是,三哥,不進去我心癢啊……蘇州城可是江南有名的富城,裡面多少金銀財寶和美女啊……”說著口水流了下來。
“那些東西拿了還不是要上繳……”
“偷偷拿一點不會被發現的……”
“我說狗蛋,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可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農民,你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咱們農民有口飯吃就行啦。都說了三天后開倉放糧,你又不是沒聽見……聽說除了發糧,還會發錢,說起來,聖公還是不錯的。”
“三哥,我想要個媳婦兒……”
“狗蛋,你就別嘰歪了!來,抬死人,抬死人!”
…
蘇州城內,一棟小小的泥巴院落,門口樹下拴著一隻老母豬——這是陳寶的家。
陳寶,蘇州城守軍中的一名伍長。所謂伍長,就是有權指揮五名士兵的最底層士兵隊長。
陳寶今年二十歲,剛成親一年,妻子是白洋渡柳樹庵人。柳樹庵是沒有庵的,只是個村落,有一顆大柳樹,故名柳樹庵。
陳寶妻子姓周名芸,曾經在私塾念過幾年書,頗為知書達理,五官也頗端莊,有一副江南女子的溫婉模樣,只是笑起來時露出一口不整齊的黃牙,毀掉了整個氣質。她從小便因一口不整齊的黃牙而遭過不少嘲笑。
當時周芸嫁給陳寶,也實屬無奈。本來說好的親事,對方是一戶員外家的公子,看上她的容貌,卻沒想到終於還是因一口不整齊的黃牙而被嫌棄,給退了婚。她父親將彩禮錢拿去賭了,周家退不出彩禮,被員外家威脅。
陳寶聽說了,就拿著從軍三十年打戰死了的老爹的撫恤金替周家還了彩禮,周家便將周芸嫁給了她。其實陳寶不為別的,就是單純地擔心自己娶不上媳婦兒,才有此舉。他老娘李氏表示很支持。
也沒有吹吹打打,酒席沒擺幾桌,簡簡單單地把周芸迎進了家門。後來的時間證明,雖然日子平淡,陳寶一個月也才有一兩天休沐,但夫妻倆也算恩愛。
“快快快……娘子,快逃!”此時,白衣青褲、兩手空空的陳寶,慌慌張張地跑進家門。
那隻被拴著的老母豬擋著了他的道,他一腳踹過去,老母豬發出哼唧哼唧的吼叫,似有不滿。
陳寶跑得急了,又撞上老母豬,一跤摔在了地上。周芸正在屋簷下用大木盆漿洗衣裳,見他摔了一跤,忙上去扶他,臉露喜色:“相公,今日休沐嗎?怎麽突然回來了?”
陳寶從地上爬了起來,滿頭大汗,著急地說道:“娘子!快快快!城破了……城破了!快逃!”
周芸一臉疑問:“相公,你在說什麽啊?”
陳寶看著妻子,手叉著腰,氣喘籲籲道:“娘子!你聽我說!昨夜……方臘派四十萬人圍城……現在……現在……城破了!滿城都在造反和殺人!我們快逃!”
“啊?”周芸驚訝地叫了一聲,“難怪昨晚滿城走水,娘還說是灶神爺發火了……”
“你是讀過書的,也信娘胡說?對了,娘呢?”
“在屋裡。”
“趕緊!趕緊!拿幾樣值錢的逃命!”陳寶急道,跑進屋裡去。
周芸立即跑進臥房,翻箱倒櫃將平時積蓄的銅錢、碎銀子裝進荷包裡,又將那一畝三分地的地契還有幾間泥巴房屋的房契拿上,急匆匆跑出來,而陳寶早已背著還在昏睡的老娘跑出院門,衝她喊:“快點兒!快點兒!”
周芸愣了一下,看看身後:“相公,要不要鎖門?”
“鎖個屁門!讓他們搶!逃命要緊!”
周芸不再猶豫,跟了出來。
剛到門外道上,陳寶看著她的臉,齜了齜牙:“你的臉,臉,臉……”
“臉怎麽了?”周芸一愣,隨後立即反應了過來,從地上抓了一把濕泥巴,胡亂地往臉上抹了一陣,然後幫陳寶扶著老娘,兩人倉惶擇路而逃。
“兒子……”五十七歲的老娘還在睡夢之中就被陳寶背了出來,這時被顛醒,一睜開眼來,有些驚訝地開口。
“娘,你別多說話!現在逃命要緊!”
“哦。”
一家子剛出家門不遠,拐過兩條巷道,突然聽到前面一陣叫喊聲。
“吼吼吼……”
“衝啊……殺啊……”
“均貧富,殺貪官!”
接著,陳寶就看見一大隊全副戎裝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湧來,有的手裡拿長槍,有的手裡舉盾牌,有的彎弓搭箭,士兵們挨家挨戶將門踹開,手中長槍一指,喝道:“出來!街上排隊!”然後便衝進去洗劫財物。
有些士兵手裡抱著大把銀子,高興得合不攏嘴,往身上藏了些後,才交到上官那裡去,上官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士兵推著獨輪小車從街道過,車裡已經裝了許多金銀財物;還有些士兵將街上大店鋪掌櫃捆縛了起來,用鞭子狠狠地抽他們的背,逼迫他們跪下。
陳寶一家子慌忙躲進附近矮牆後,掩藏在竹籬笆下,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幕。
矮牆後面是塊菜地,妻子周芸小聲地和陳寶說道:“聽說他們隻殺貪官,不殺百姓。”
“屁嘞!周員外是貪官嗎?剛才我就瞧見他被殺了,他們還把他頭割了下來……”陳寶看著妻子小聲說道。
周芸無言以對,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你是說周伯伯?”
“除了你周伯伯還能有誰?”陳寶眼珠子瞪著不遠處的街道,“其實你周伯伯也挺摳門的……”
周芸默然片刻,隻覺鼻頭泛酸,畢竟死的是她的堂伯,聽了丈夫的話後,小聲地反駁:“周伯伯只是摳門些,他又沒犯什麽錯。”
“碰上造反,有錢有勢就是錯。”
陳寶說完這一句,看了一眼街上形勢,見有十幾個兵丁朝這邊過來,忙背上母親,叫了周芸一句,急衝衝穿過菜地,從另一邊籬笆出來了。
出了菜地,奔到巷道,拐過兩道弄堂,前邊又是大戶人家,妻子周芸望了一眼白牆黑瓦的院落,喘著氣說道:“這裡是鄺舉人老爺家。”
忽然聽到屋裡有士兵叫囔聲,陳寶瞪了妻子一眼,嘴唇無聲嚅了嚅,示意她別說話。
陳寶背著老母親悄悄走過,周芸警惕地跟上,便在這時,從院落裡扔出一個什麽東西來,滾到了周芸的腳下,圓滾滾的,周芸看了一眼後,立即嚇得尖叫了一聲。
“什麽人?”院落裡士兵囔道。
“快走!”陳寶背著老母親,拉上周芸,急奔而逃,依靠對地形的熟悉,跑了一陣後,終於躲藏在了石橋下,剛才隱約聽到後面叫喊著“抓住他們!”,可把這一家子嚇得心突突突地跳。老母親讓陳寶把她放下來,坐在石頭上,拍著腿哀歎:“造孽啊……造孽啊……鄺舉人老爺是好人呐……”
周芸也撫著胸前喘息不安,驚魂未定。
“娘子,你剛才看到什麽了?”
“鄺……鄺舉人老爺的腦腦……腦袋。”
“娘也看到了?”
老母親自顧搖頭歎氣,沒有回答。
這時,忽然從遠遠的地方傳出一聲女子的尖叫,陳寶與周芸對視一眼,馬上背上老母親,繼續擇路而逃。
剛向西走了一段路,便看見一個年輕女子被兩個士兵拖拉了出來,其中一個士兵將她裹在身下,另一個士兵將她雙手用繩子捆了起來,見她尖叫著反抗,還順便狠狠打去兩巴掌……
“那是林員外的女兒,才十五歲。”周芸遠遠地望了一眼,一臉心悸,慶幸自己臉上滿是黃泥,不像這位年輕姑娘般出色,同時又為她的遭遇而深感同情。
“別看了, 走,進竹林!”陳寶背著老母親,跳進了竹林,後面周芸也跟著進來了,一家三口倉惶穿越竹林。
“相公,我們要去哪裡?”周芸追上丈夫喘著氣問道。跑了這麽久,她早已經跑不動,但看到林小姐遭遇的那一幕,還是拚盡全力跟上丈夫。
陳寶雖然背著老母親,可渾身力氣像使不完,看到方臘軍士兵殺人、洗劫財物、強暴女子後,他更加堅定了躲逃的決心,從竹林跳到蜿蜒小路後,回頭拉了妻子一把,才回答她道:“我們去那處破廟吧!”
“那破廟?”周芸眼睛一亮,點了點頭。
於是,一家三口繼續奔逃。
天上幾隻寒鴉飛過,俯瞰著整個蘇州城,城內到處是昨夜被大火燒過還冒著陣陣灰煙的斷壁殘垣,方臘軍士兵到處捉拿官員、大戶,一隊隊全副戎裝的士兵深入各街各巷各戶洗劫財物、掠奪女子,偶爾也殺人……寒鴉“呀”的一聲飛過,震了震翅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