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娘仿佛是做了一場大夢。
她的確是睡著了,但是從來沒有夢到如此清晰逼真的情景,而且醒來之後對夢中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她夢見了小時候自己也是官宦人家,無憂無慮,然而八歲那年為官的父親遭人陷害被下了大牢,判了流刑,在路上就沒挺過去一命嗚呼。全家也被抄沒了家產,自己則被賣進了教坊司,因為年紀太小只能先乾起打雜的活計。後來因為畏懼打罵僥幸偷偷跑出教坊司,然而她並沒有其他維持生活的辦法,除了從教坊司裡耳濡目染的那些掙錢的路子。
她有什麽辦法呢?
金娘不是個命好的女子,但像她這樣的女子還有很多。
那一天,有個自稱是上京府的人突然找到她,掏出一張足足有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擺在她面前,說要她辦一件事,辦成了一千兩銀子就歸了她,辦不成的話就把她送回教坊司——他們查到了她是從教坊司偷跑出來的。
她當然不想回教坊司。
她也很想要一千兩銀子,這樣以後就不用再做那些受人白眼的皮肉生意,或許可以也開個畫店,讓九條巷的那個賣畫郎也不用再在路邊擺攤了,可以到店鋪裡來作畫。
於是她點了點頭。
那個從上京府來的人帶著她認了幾遍另一個男人,高高大大、皮膚黝黑,脖頸處還有些許刀疤,看上去五大三粗,不似個良人模樣。
上京府的人教她記清楚這個男人的模樣,以及之後該如何。
隔了大約四五日,金娘終於找到了機會,她按部就班的乞討、哀求、寬衣、扭打、叫喊,最後衝進來一對上京府的衙役,將那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抓進了大牢。
看不出那個男人倒是個心善的人,金娘在收下那一千兩銀子的時候心裡想。
這件事本該就這樣過去,跟她再也沒有關系——至少上京府的人是這麽跟她保證的。
直到她今天做了這個夢。
她夢見了自己那位被人陷害、含冤而死的父親,她夢見了那個陷害他父親的惡人,五花大綁著被遊街示眾,身入地獄永世不得解脫。
現在,她成了那個惡人。
金娘感到胸口有些發悶,想要出去走走。
不知不覺便又走到九條巷,走到了那個相熟的賣畫郎的畫攤前。跟九條巷扛包的漢子比起來,賣畫郎或許是生的最俊俏的一個了,若是自己將來要是發了財,每日也不用做別的,就看著他賣畫也不算是虛度光陰。
“有段時間沒來買畫了?”
賣畫郎問道。
“嗯,最近忙。”她隨口答道,她這些天光一單生意就賺了一千兩,手頭寬裕的很,也就忘了倒手畫這個賺錢的路子。
她像往常一樣隨意的翻了翻,每一張都畫的挺不錯的,當然,具體好在哪裡,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也不是想來買畫,她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自己又沒有什麽朋友,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這個賣畫郎。
賣畫郎能算是她的朋友嗎?她也不知道。
“不如幫我畫幅像吧。”
她說。
這是她第一次有賣畫之外的請求,她見過賣畫郎作畫,但也沒見過他給人畫像,不知道會不會答應。
出乎意料,賣畫郎點了點頭,讓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斜陽打在她的側臉上,有一絲微風吹起她的發梢,街面上人來人往。
她坐在那裡,就是九條巷的一幅畫。
“你有心事?”
賣畫郎一邊畫著,
突然問道。 “啊?”金娘仿佛被人戳穿了心裡的鬼,有些慌張。
但她想了一想,還是決定說出來,不然有些悶的慌,反正說給這個賣畫郎也沒什麽。
“一個男人若是強行奸汙一個女子,被官府抓進牢裡會怎麽樣?”
“大概是要流刑。”想不到賣畫郎知道的還挺多,“這種奸惡之徒,流刑算是輕了。”
“若這個男子是被那個女子誣告的呢?”流刑已經很重了,自己的父親當年也是被判的流刑,金娘心裡想。
賣畫郎停下筆,有些遲疑,“女子平白無故,如何會用自己的名節誣人?”
清白是大事,若是待字閨中還未嫁的,有這一出再想找個好人家就難了。
“若是那個女子本來也不在意名節呢?”
名節不能當飯吃,這是金娘在教坊司裡學來的道理。
“那這個女子便是存了壞心思,做了錯事了。”
“做了錯事會怎樣,會下地獄嗎?”金娘趕緊問道,她最擔心的是這個。
賣畫郎抬起頭來看她,看的她有點心裡發慌。
“這個我也不知道,我也沒下去過。”他開了個玩笑,然後又說道,“既然知道是錯事,為什麽還要做呢?”
“一時誤入歧途。”
是的,一千兩銀子實在是看花了眼了。
“既然現在知道是歧途,為什麽不改過來呢?”
或許賣畫郎說的對,去官府把事情說清楚,把一千兩銀子還給那個人就行了,還好她還沒有亂花,金娘琢磨道,忽然她又想起了一個問題。
“官府會把那個誣告的女子怎麽樣?”
“誣者反坐。 誣告別人什麽,自己便要被判什麽,因此也是流刑。”
這下金娘又有些怕了,流刑不是她願意承擔的。
賣畫郎似乎看出了她的猶豫,又說,“若是去官府自首,或者可以減輕罪責,若是還有隱情,或許可以更輕。”
是的,她有隱情,她和那個男人無怨無仇,是上京府的那個人指使她這麽做的。
上京府?金娘一想到上京府,又恐慌起來,要自首不就是去上京府,去那裡告發上京府的人,這不是自投羅網?
“除了去上京府自首,還有別的地方嗎?”金娘試探的問道,對於官府,她知道的不多,對她而言上京府已經是天大了,上面她只知道還有皇帝。
“可以去刑部,或者大理寺。”賣畫郎好像什麽都知道。
“哦。”
金娘點點頭,她下定了決心,否則她大概日日夜夜都要做著那個可怕的下地獄的夢。
“畫好了。”不知不覺間,賣畫郎也完成了金娘的畫像,小心的把畫包起來,遞給了她。
金娘做了決定,輕松的站了起來,接過畫去,付了銅錢轉身要走。
“若是要去刑部或者大理寺,我可以和你一道去。我叫謝騎驢。”
賣畫郎在她背後說道。
金娘回眸一笑,輕輕的點了點頭。她之前也沒聽過謝騎驢這個名字,但是這個名字還挺有趣。
金娘回到家中,推開門,把畫掛在了牆上,一回頭,整個人嚇了一跳。
家裡坐著一個男人,就是那個上京府給她送銀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