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喚之斜斜依靠在北關城的望樓上,他穿著一襲灰色長衫,一副書生文人打扮的模樣。
他本來便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文人“六姓七家”中河谷王氏的子弟,在江南,他被人稱為“人人胸中皆有詩句,唯有王喚之能呼之即出耳”,他和顧子墨、盧以陽、謝騎驢並稱“書酒詩畫”四公子,文采風流,世上無雙。
但此時他的腰間卻懸掛著一柄劍。
中州十三劍第十一,劍名書生。
很少人見過他的大野境的劍術,直到他此次從中州最南方的嶺南郡,孤身萬裡遠赴中州最北方的北關城。
“筆墨詩文付一炬,笳鼓琵琶報君恩。”這是景煜二十一年天子南巡至江灣郡時王喚之應和的詩句。
好男兒,拔三尺之劍,經略北蠻,這才暢快!
不過,跟史書、演義或者說書先生的話本裡比起來,真正的戰場上要殘酷太多。
北關城已經堅守了七日。
這七日裡,北關城頭上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的廝殺,高將軍手中的萬余人馬,從什長到軍候,甚至已經有校尉戰死。三日前,城西戰鬥甚急,軍報傳到大帳,高將軍甚至帶著親兵拔刀在城西廝殺。
而王喚之本是一個參軍的文職,也早已上了數回城樓,死在書生劍下的蠻子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了。
細細望去,便能看到灰色長衫暗藏著點點血痕。
所幸這幾日裡,大概蠻子也是疲了――攻城本來便不是蠻子的強項,攻勢有些停歇了,所以王喚之還能有閑情靠在這望樓上遠眺草原――大漠狼煙,確實是在江南不曾見到過的景色。
“參軍,高將軍請先生去議事。”傳令兵恭敬地說道。
盡管王喚之年初剛到陷陣營的時候,這些高將軍的親兵頗有些看他不起。他是上京城裡的那些大人物派下來的,或許是為了在將來北伐戰事中掙些功績,這是一條那些大家族最樂意為子孫安排的青雲之路。
但這七日跟蠻子的交戰中,王喚之手執書生劍,與陷陣營的將士在這北關城樓共同出身入死,似乎跟以往那些大人物安排的子弟又有些不同。
王喚之走進大帳,高長陵正在看著北線戰事圖。
寧氏北地三郡,自西向東分別是雲中、朔方、宣府,這三郡一共駐扎了六營近二十萬人馬,鎮北將軍盛如海坐鎮朔方。北關城是去年北伐戰事的戰果,在雲中和朔方之間,卻要更靠北一些,像是突出去的一把利刃。與北關城最近的便是雲中郡的春水鎮和朔方郡的飲馬鎮。這兩鎮,應該都有軍馬駐扎。飲馬鎮不必多說,這本來便是北大營為北關城準備的後援,陷陣將軍石清親自率中軍坐鎮。而在春水鎮,前幾日,工部侍郎、提舉北漕副使、出身嶺南王氏的王啟源已經抵達了春水鎮――上京城並沒有因為陽槊部的襲擾中止北漕的計劃,這樣以來,龍膽營必然也要分出一部軍馬駐守春水鎮以護衛北漕。
“喚之來了。”
高長陵轉過身來,這位陷陣營左軍的主將,戎馬一生,征戰沙場已經二十余年了,一直在陷陣營中摸爬滾打,從普通的士卒到什長、軍候、校尉,然後按例去羽林衛輪轉,直到六年前成功晉為偏將軍,成為一部主將。
但這些時光也將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將軍,而連日的激戰,雖然老將軍雄心猶在,沉穩有度,然而終究時光匆匆,看得出頭上的白發和疲倦了。
“蠻子已圍城已有七日,
軍報也早已傳往了朔方,盛帥跟石陷陣想來應該知道了消息。”高長陵面色也有些疲憊,顯然是朔方那邊一直沒有動靜,讓高長陵有些心急。 情勢也不由的高長陵不心急,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北關城要守住的確不容樂觀。
“將軍暫且安心,北關城是去年北伐好不容易得來的勝果,也是北漕必有的屏障,不論是盛帥,還是上京城,都不會輕言放棄的。”
若是沒了北關城,春水鎮就直接暴露在陽槊部的兵鋒下,更不要提開北漕了,王喚之對於這一點很肯定――開北漕是東閣定下來的國策,就是盛如海也是不敢耽誤東閣議定的事情的。
“這個倒是其次,這幾日,蠻子攻勢漸緩,照這個情況,十余日還是能守住的。”北關城中萬余陷陣營將士都是善守之兵,糧草也算豐厚,“隻是擔心蠻子恐有什麽詭計?”
這一點王喚之也思慮過,照理說前幾日攻勢甚猛,這幾日沒有歇下來的理由,要知道蠻子先鋒足有三萬人,輪換著攻城也並不吃力:“難道是想等與陽槊吉顏的大軍匯合?”
“不會。”高長陵否定了王喚之的推測,“蠻子向來好大喜功,三萬人停在北關城下毫無進展,陽槊火兒是找吉顏的斥責麽?”
“自然不是。”王喚之也心知這不太可能。
“昨天我在望樓上遠觀,覺得蠻子旗幟雖多,但似乎故作聲勢而已。”高長陵心細如發,因此掌軍六年來雖然不曾有過大勝的戰功可以再進一步,但也不曾有過大敗,
“我恐蠻子可能已經分兵而走。”
由於蠻子不善攻城,因此分兵是蠻子寇掠北地常用的做法――分出一部分人馬牽製住寧朝的軍鎮,保護自己的後路,然後大軍向下一個軍鎮而去,這樣可以盡可能的劫掠更多的軍鎮周邊的村莊,卻不用攻打城池。
但是眼下似乎又不是這種情況,蠻子想要阻止中州開北漕,就非要攻下北關城不可,這次並不是一次普通的“蝗禍”――烏央烏央的蠻子騎兵寇掠北地的情景像極了蝗蟲過境。
“若是分兵去春水或者飲馬,這兩鎮均有萬人守備,陽槊火兒總共才三萬人,分兵去攻三座有守備的城池,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作為一部的參讚軍機,分析軍情本是他應有之責。
忽然王喚之想到了,大聲叫道,“蠻子是準備打援?”
“不錯,我也是有這個想法。”見到王喚之同樣的推測,高長陵更添了幾分憂慮,“若是北大營出援北關城,多半會用石陷陣出飲馬鎮,太容易掉進蠻子的陷阱裡了。”
“那我去寫信知會石陷陣和北大營?”
王喚之轉身正準備起草文書安排信使,卻又被高長陵喊住。
“北關城非援不可,陷陣營又多是步卒,即便再小心謹慎,恐怕也經不起陽槊火兒數萬騎兵的衝擊,援軍一定不能從飲馬鎮出。我思慮良久,唯今之計,當請神機營快速北上,牽製陽槊吉顏主力,虎威營從朔方出,切斷陽槊火兒退路,我部、石陷陣和柳虎威便可合圍陽槊火兒部而殲之,由此方能解我北關之圍。”
什麽?
王喚之聽了心裡大驚,這計劃實在太大膽了,分明是以北關城為誘餌,意圖圍陽槊火兒部而殲之,風險也十分大。一旦抄了陽槊火兒的後路,蠻子的攻城必定比當前還要猛烈十倍,而虎威營要等待神機營北上策應牽製住吉顏部後,才能支援北關城――這幾乎就是放棄了高長陵了。可以想見高長陵已經在考慮與城皆亡了,因此,這計劃也隻有由他向北大營提出來才合適。
“大人…”王喚之還是打算勸諫,事實上局面暫時並沒有糟糕的這個地步,就算沒有援軍守個十天半個月的應該可以,沒必要逼急了蠻子。
只見到高長陵擺了擺手。
“我意已決。開北漕是東閣議定的大事,不早決斷,朝堂上給盛帥的壓力不見得比蠻子小。 ”高長凌歎了一聲,“這份軍報關系重大,要勞煩喚之你親自跑一趟。”
王喚之心中一滯,高長陵這是打算將他摘出去,不用陪著一起在北關城中丟了性命。
“喚之,你二月入軍以來沒多久戰事便起,倒也沒什麽時間跟你說說閑話。”
高長陵隨意的把話頭岔開,又似乎是可能意識到自己未必有機會在未來的這場血戰中幸存,“你不是我,河谷王氏的出身,足以擔保你在廟堂上有一席之地,何苦要到這苦寒之地撈取軍功?”
六姓七家在朝堂上尤其是文官中有巨大的影響力,在樞密院則要小的多,以王喚之的才學和名望,若是走文官這條路,憑借這個姓氏,將來得入東閣也未必沒有可能。
“隻是想為國效死罷了。”
王喚之慨歎一聲,生於河谷王氏,平日裡聽的都是廟堂上的算計和人心,但是自己的內心深處,隻願提三尺青鋒,守邊拓土。
不知怎麽的,王喚之突然想起了那個景煜五年禍事中身亡的、被“六姓七家”彈劾為權奸的大將軍陸清明。
“好一個為國效死,喚之,看我這北關城樓上,可有敢惜身不效死命者!”
高長陵撫掌稱快,長風吹動他的須發,鐵鎧錚錚做響。他親自斟滿兩杯酒,一杯遞給王喚之,另一杯則一飲而盡。
“喚之,今夜便去朔方吧,且滿飲此杯,我為你壯行!”
這一夜,王喚之單騎出城,書生意氣。
劍光乍起間,他回頭望向北關城,城樓上軍士正舉著火把值守,將整個北關城照的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