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煜二十三年二月北地烽煙再啟的時候，田成正著沿龍船河溯流北上，奉旨自帝都上京城至北地三郡居西的雲中郡提舉北漕事。

　　二十二年秋天他從北地轉入上京城羽林衛的時候還隻是一個校尉。一個冬天之後，由於推動北漕之議而被皇帝和朝堂讚賞，他再從上京城轉回北地，已是雲中郡龍膽營的右軍將軍，授偏將軍，提舉北漕事副使。

　　這距離景煜二十一的冬天，田成離開楓林鎮的酒館、走投無路站在朔方城下，被一個輕車營的軍侯帶進了軍中的時候，剛剛隻過去了不到兩年。而當年領他進入行伍、又救過他性命的輕車營斥候三曲九標的軍候易飛，卻早已葬身在天諒山的阿姆河畔。

　　田成看著身旁的易興，腦海中又浮現出他大哥那張黝黑的面容。

　　多少人戰死疆場時，兄弟能在身側?

　　田成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弟弟陸承淵，盡管陸承淵真的隻以為他叫做田成。

　　想起來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那個名揚天下的大將軍陸清明。

　　想起了景煜五年的那場禍事。

　　如果不是有那場禍事，他本該在上京城的將軍胡同長大，吃天悅樓的糕點，在安樂大街上玩耍，賞雲水湖的景，聽景福寺的鍾，他本來或許該叫陸承天。

　　會有一天，總會有一天，他會用“陸承天”這個名字重新回到上京城，把當年害死自己父親的罪人一個個的找出來，不管是神出鬼沒的中州劍客，還是根深葉茂的六姓七家。

　　咣當一聲，船靠了岸。田成從萬千思緒中回過神來，旁邊易興已經迫不及待的跳出了船艙――作為一個朔方郡奔城鎮長大的北方人，坐船實在是一件太難熬的事情。張若望也緊跟著跳上岸，他本在金吾衛任職從未出過上京，這次隨田成到北地，顯的頗為興奮。蔣啟則慢慢悠悠的整理好衣服，跟在田成之後登上了雲中郡的地界，他是九條巷碼頭的船夫出身，跟船走過大江南北，既不像易興那般怕水，也不像張若望那般對外地好奇。

　　寧氏一朝，實行的將兵製，兵將分離，將不專兵――這也是武德皇帝吸取武將勢大割據導致前夏覆滅的教訓。又以部曲製建軍，一營分左、中、右三部，每部約萬人，左右軍各置一偏將軍，一營統領自領中軍;一部分十曲，每曲置一校尉;曲下分十標，每標置一軍候。偏將軍以上便是寧朝的高級武官了，由樞密院在各營各部之間調配。因此像田成這樣的新任將官上任，為了避免兵不識將、將不知兵，通常可以推薦一些心腹幕僚或者校尉隨行，比如易興、張若望、蔣啟。

　　雲中郡在中州西北，倚靠龍雪山，又在龍船河與阿姆河的交匯處，堪稱帝都上京城的門戶，也是寧氏先祖武德帝的龍興之地――武德帝便是從雲中郡起兵，逐鹿中州的。雖然也是北地三郡之一，跟草原上的蠻子緊挨著，但是雲中郡易守難攻，水系縱橫，加上近年來中州和龍雪山下和葉原上的雪夜部交好，因此這裡的戰事很少，隻駐扎了龍膽營一營，約三萬人馬。統領的便是龍膽將軍、提舉北漕事使，寧慧生。

　　大約是因為少戰事的原因，雲中郡跟同為北地的朔方郡大不相同，倒與繁華的上京城有些相似。這裡水路通暢，運輸便利，甚至有不少來往草原的商人在此地貿易，別具風情。不過田成一行人有要務在身，加上得知了陽槊部叩關的消息，因此顧不得遊覽雲中郡的繁華，便直奔龍膽將軍府，拜見自己的上官寧慧生。

　　“之前收過衛簽書的信，著實將田將軍好生誇讚了一番。要知道能入新音將軍的青眼，上京城恐怕有不少人要跟田將軍急了。”

　　寧慧生約莫四十來歲的年紀，是武德皇帝的五世孫，按族譜與當今谷生太子是相同輩份，算起來該是當今天子寧景煜的侄子。寧朝對宗親封王隻有一世，比如當今的景祿王爺，是景煜帝的親弟弟，因此得封祿王爺，祿王爺的子嗣便不再封賞，但是可以出仕，沒能耐的尋一個閑散官職吃俸祿為生，有能耐比如這位寧將軍，已經是一營主將，在整個寧朝來說也是屈指可數的高級武官了。

　　寧慧生口中的“衛簽書”是如今的樞密院簽書院使、羽林衛統領衛新音，是寧氏朝堂上少有的女將軍，也是“刀酒衛家”如今的當家人。她是田成之前在羽林衛中的上官，因此向寧慧生去信也並沒有什麽不妥。但事實上，刀酒衛家在軍中的根基何等深厚，而羽林衛流轉到邊軍極為常見，能讓衛新音寫信的這卻是頭一次。

　　正月裡在京郊分別時，衛新音便說會托人關照自己，想不到竟真的向寧慧生去了信。一想起衛新音，田成忽然覺得微微有些發燙。

　　“衛簽書謬讚了。”

　　田成趕忙將話題說到正事上，“在下在路上的時候聽說蠻子已經叩關，不知會不會影響北漕?”

　　田成轉任龍膽營偏將軍，更重要的職務是後一個――提舉北漕事副使。開北漕，是景煜二十二年冬天寧氏朝堂上決定要做的一件大事，從龍船河上遊的雲中郡，借北疆阿姆河之一段，到春水鎮後阿姆河蜿蜒向北不能再用，便要人力開挖，直到橫斷山邊的山陽關，匯入永寧河最終流入星月海，綿延超過千裡，可以說要傾天下之力也未不可。不過事成之後可以將北方的大小河流聯系起來，成為寧氏的北方屏障，兵輜轉運也可以借助漕運省時省力，從此奠定對蠻子的戰略優勢。

　　開北漕的提議，從治中帝末年工部主事胡翼首倡，因彼時進行的寧羽之戰而作罷;到景煜二年大將軍陸清明挾第一次北伐大勝之威重提，直到景煜五年禍事大將軍身亡再遭擱置;再到去年鎮北將軍盛如海北伐大勝，重新激起景煜帝北伐之雄心，於是北漕又再開。

　　“須得看北關城，北關城不丟，春水鎮便無礙。王大人走的是陸路，已於前日去往了春水鎮了。 ”

　　提到蠻子叩關，寧慧生的表情也凝重起來。他口中的這位王大人，便是另一位提舉北漕事副使、工部侍郎、嶺南王氏的王啟源。景煜二十二年冬天，按著盛如海的意思田成正在推動北漕事的時候，王啟源突然搶先遞上了折子，攬走了首倡之功，因此也被任命為副使，負責北漕工程事宜。

　　“聽聞陽槊部蠻子來勢洶洶，兵力數倍於北關城，北關城若失於敵手，春水鎮便在蠻子兵鋒之下，恐怕會大大影響北漕工程。”田成更是憂慮，王啟源這個副使主要打理工程事宜，自己則要擔負起護衛北漕的安全――這樣一個關系北線存亡的大事，陽槊部如此激烈而迅速的反應實屬正常。

　　“北漕一開，蠻子肯定是坐不住的。盛帥也早有所備，如今鎮守北關的是陷陣營左軍偏將軍高長陵，高將軍用兵沉穩，當無大礙。不過蠻子大軍隨後便至，不日北大營或許也會有援軍出動。”寧慧生微微寬了些田成的心。

　　鎮北將軍盛如海，坐鎮朔方北大營，節製北地三郡六營人馬，自然也是寧慧生的上官，他本是大將軍陸清明帳下四大名將之一，景煜五年大將軍故去之後，盛如海轉任鎮北將軍，統領北地也已經十八年了。在轉入羽林衛之前，田成便在朔方的輕車斥候營中任職，也正是有盛如海的關照，他才得以被推薦到羽林衛中任職，然後順利轉任一部的將軍。

　　“田將軍！”

　　不過事涉北漕，寧慧生也不敢大意，“軍情緊急，本將也不能再留你在雲中，即刻點起本部軍馬，三日內前往春水鎮駐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