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淵再一次走進自己熟悉的東閣。
盡管他才剛過十八歲,自然不可能是朝堂上屈指可數的幾位東閣大臣之一,但自他入羽林衛,隨景煜帝南下江南有功晉升為校尉之後,便被賜為東閣值守,因此倒也常來。
東閣原是武德殿東側的一間普通的廂房,因為閣內掛著寧朝開國的“東閣二十四名臣”的畫像而聞名當世――刀酒衛家的先祖衛無忌便是東閣二十四名臣之首。早年,武德帝常在這裡私下召見一些親近倚重的臣子議事,到武德末年的時候東閣議事已經愈發顯的緊要,許多軍國大事隻是在東閣中便已有定論,大朝會上隻是向百官通報一下而已。
安樂帝即位以後,大抵是由於對冗長的朝會程序感到厭倦,停了每日一次的朝會,改為每月初一、十五兩次――又稱朔望大朝會,而由宰相主持的東閣議事則成為每日的常規程序,能進入東閣的必定都是朝堂上的重臣,譬如樞密使、吏部尚書等。東閣大臣這個原先隻是散官的品秩,逐漸成為進入整個寧朝中央決策的核心圈子的標志,擁有極大的權力。之前曾有過太常寺卿或者翰林學士入東閣的先例,一旦入了東閣,地位便要遠遠高過那些未入閣的尚書們了。
如今東閣上要討論的事情,隻有可能是北面的事,要麽是開北漕,要麽是蠻子叩關。
景煜皇帝隻隨意的坐在眾人中,四十四歲的寧朝皇帝,這已經是執掌中州兩京一十二郡的第二十三個年頭了,盡管眉眼間能顯出一絲蒼老,但是隨著北伐戰事的推進,他又似乎重新煥發了活力。
坐在他下首的宰相、集賢殿大學士林若水,年過六旬,出身寒門,為人不爭,傳言他在閣中議事口頭禪便是“某某此言有理”,因此落個“有理宰相”的名號,竟也以在宰相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十余年。他向景煜皇帝遞上一份折子,說道:
“開年以來至今,北方上京、中都、豐城、雲中、朔方五地都出現了旱情,豐城、中都都已經出現了小股流民,臣等為此擬了個方略,一方面請立即解運江南四郡的糧米入京,穩定糧價;另一方面請征流民為役開北漕,以防流民湧進京城。”
北地的旱情陸承淵也聽說過,雖然他生在富貴之家衣食無憂,但是數月未曾降雨也是能感受到,據說上京城的糧價已經翻了兩番。
“可,就讓曹守一去辦,加緊運糧。”景煜帝心思似乎並不在這個上面,向樞密副使柳少典問到,“北關城的戰事盛如海可曾有回報?”
“北關城有高長陵據守,目前尚無礙,前幾日報說已遣了春水鎮的偏將軍田成赴援北關,想來如今應該已經到了北關城下。”
柳少典回稟到,如今的樞密使雖是衛Z,但他早年征戰身體大不如前,常年在家養病,樞密院的一應事務由樞密副使“豐城柳家”的家主柳少典處置。
“另外,盛如海在折子中亦奏請自西涼抽調一營進駐綠柳關,自東山抽調一營進駐山陽關,東西相守,可保北地無礙。”
“盛如海幹什麽吃的,朕給了他六個營還不夠,還在管朕要人馬?”景煜帝有些怒氣,大約是遲遲等不來北關城的戰報有些心焦,“他是想告訴朕北關城他守不住了嗎?”
“陛下聖明,微臣也有此慮。”說話的是領袖禦史台的禦史中丞譚公望,“如今北地出現了旱情,人心惶惶,蠻子叩關城下,盛如海龜縮朔方城不出,卻讓一個提舉北漕事副使出兵援救,
已有禦史彈劾盛如海畏懼怯戰。” 他從袖中拿出一份彈劾盛如海的奏折,恭謹地遞上。
景煜帝接過折子草草看了幾眼,便扔在一邊。如今戰況正激烈,怎麽可能這個時候動盛如海,也就是幾個一心求名望的禦史而已,陸承淵心想。
“陛下,依臣之見,盛如海所言也未必沒有道理,古人雲未勝慮敗,如果北關城失手,春水、飲馬一線萬難抵擋蠻子難下,調兵駐守綠柳關卻有所需。”
說話的卻是吏部尚書、天章閣大學士、六姓七家中海寧崔氏的崔道衍,正是由於他的蔭蔽,六姓七家的子弟在廟堂上才如魚得水。綠柳關位於上京城、雲中、朔方、豐城四地交界處,也是上京城東北的門戶。這句話明面上是支持盛如海,細細一聽就知道其實是在說盛如海不堪大用、守不住北線。
這也難怪,六姓七家跟盛如海結下的梁子,要追溯到大將軍還在的時候了。
“樞密院怎麽看?”
景煜帝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問柳少典,“北關城真有守不住的可能?”
柳少典略略沉吟不語,他身邊的簽書院使錢越回稟道:“陛下,蠻子叩關來勢洶洶,盛如海不出朔方,單單靠田成和高長陵,或許確有可能失守。不若答應了盛如海所請,再下旨促其出兵赴援北關。”
“不可。”另一位簽書衛新音阻止道,“陛下,上京城與朔方相隔千裡,盛鎮北不出朔方必定也是有他的考慮。北關城下軍情變幻,恐非樞密院能及時了解,如何援北關,宜交盛鎮北自行決斷,若是上命與軍情不合,恐與軍心有礙。”
錢越和衛新音都不是東閣大臣,只因為要討論北面的戰事,所以延請了樞密院的兩位簽書和兵部尚書賀般。
“衛簽書,北關城被圍已近一月,這一月內樞密院可曾對盛如海指手畫腳?這一個月內盛如海又做了什麽,北關城危如累卵,旦夕可破,而朔方郡擁兵十萬,逡巡不出!殊為可恨!”
衛新音是刀酒衛家如今在朝堂上的當家人,說話也頗有份量,但錢越靠著柳少典這顆大樹,也毫不相讓。柳少典早年做兵部尚書的時候,用錢越做的侍郎。
“盛鎮北已請田成出春水,援北關。”衛新音冷冷道。
“此舉真是高明!”錢越譏諷道,“田副使駐守春水,是護衛北漕,如今被調往北關城,萬一北關城破,蠻子順勢直取空虛的春水鎮。衛簽書,耽誤了北漕大事,你能擔待嗎?就是他盛如海也擔待不了!”
涉及到開北漕,衛新音也不願意多牽連進去,沒有再為盛如海辯解,隻轉了頭向另一邊。
眼下這東閣的情勢倒是頗不尋常,幾位東閣的正主都悶聲憋氣,反而是兩位延請來的簽書爭執不下,連他們的上官柳少典也不置可否。陸承淵暗自思量。
到底還是盛如海在東閣中沒有依仗,就算衛新音為他說話,也不可能太過偏幫,畢竟都是軍中的重將,最怕被皇上誤認為有所勾連,而文官裡頭,沒一個對盛如海有好感。
而且,錢越如此急衝衝地跳出來攻擊盛如海,陸承淵不信柳少典沒有在後面推波助瀾,否則一個簽書院使,哪來的膽子和鎮北將軍過不去?
錢越見到佔了上風,便轉向景煜帝,也從袖中掏出一份折子,雙手遞上。
“臣請準盛如海所奏,請鎮西將軍柳少章引橫山營駐守綠柳關,請賀尚書引鎮海營駐守山陽關!再請盛如海三日內出朔方,援北關!”
好毒的心思!
此時終於圖窮匕見,錢越必是和柳少典合謀無疑――盛如海請援兵,沒想到會請來一尊大佛。鎮西將軍柳少章,是柳少典的弟弟,威名赫赫不在盛如海之下,他坐鎮綠柳關,名義上可保上京城周全,實際上如一把戰刀頂在盛如海後背。再加上請下一道出兵的上命,盛如海若是再推三阻四,恐怕下一封旨意就是讓柳少章去朔方代替他了。
柳少典終於睜開了眼睛,他之前似乎一直在神遊天外,一副快要睡著了的模樣。
“臣亦讚同錢簽書所請。 不知賀尚書意下如何?”
這時機問的恰到好處,這時候賀般如果再有不同的意見,可能會被景煜帝認為眷戀中樞,不願回到山陽為朝廷分憂解難。
賀般隻能點頭稱是。
樞密院、兵部都達成了一致,崔道衍、譚公望等幾位文官自無不可,林相爺也照例“此言有理”的點了點頭。
景煜帝終於也點了點頭。
著太子太傅、啟明閣大學士顧子墨草擬旨意,他本是翰林學士,東閣諸人,或許隻有狀元出身的林相爺可以在文章上與他相比,不過林相爺年過六旬,自然是由顧子墨代勞了。
等待顧子墨草擬詔書的時候,東閣諸位大人小聲的左右議論寒暄著,諸位大人都有意無意地向著錢越靠近攀談著,陸承淵都能看到錢越臉上忍不住的得意之色,大概已經在暢想自己將來入閣的模樣了。
忽然,大公公崔道一急匆匆地走進東閣。
如果沒有要緊事,東閣議事時外人不得入內,崔道一雖然是景煜皇帝最信任的宮裡人,但是他在宮中行走這麽多年,沒道理不明白這個規矩。
但他一進東閣,便匆匆忙忙地跪在景煜帝面前,雙手高舉一封奏折,呈給景煜帝。
諸位東閣裡的大人們都不清楚有什麽事情發生。
“大捷,北關大捷!”
“提舉北漕事副使、龍膽營偏將軍田成北關城下大敗陽槊部,斬首數千級!”
整個東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諸位剛剛還在竊竊私語的大人們,不自覺的都各自後退了一步,留下錢越孤零零的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