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京城的富貴堂皇、江南的精致典雅不同,東固山郡的院落更加疏闊粗礪。賀般走在東山的街巷中,都能感受到拂面的冷峻帶鹹的海風,隨處可見迎風飄揚的賀氏海船旗幟——在東山的地界上,賀氏的一句說話比上京城武德殿裡的那位還要管用。
賀般就是賀氏這艘海船下一輩的掌舵人。
同每位賀氏的嫡子一樣,賀般也並不在東固山長大,他的少年時代是在上京城度過的——相比於入京為質這種說法,上京城更願意讓每一位賀氏的掌舵人都能夠在風俗禮儀上接受中州的教化,這也是維系著上京城與東固山最重要的紐帶。
因此十八歲成年之後,賀般剛剛回到東山的時候並不習慣,太過潮濕、太多風浪、太少牛羊,他甚至足足花了三年的功夫才學會了在海船上指揮作戰。景煜十九年重奪山陽一戰之後,他又欣然接受了樞密院調回上京城的調令,輾轉羽林衛和兵部四年之後,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這是樞院剛到的劄子,你也看一看。”
盡管賀般還不到三十,但是他的父親,寧朝的鎮東將軍賀懷遠是中年才得此子,已年近六十,發須皆白,披著一件灰黑色的大氅,坐在書桌前。
莫非要宣自己回京了?這一次北伐戰事在圍殲了陽槊火兒之後,已暫告一段落,盛如海退後了百余裡,星墜原上折衝、破虜二營也已合兵一處,退卻到宣府郡內,北線已無大戰。
賀般接過來粗粗看了看,卻有些失望。扎子裡提及的是加強地方守備事宜,應該是準了傅東園之前的折子。
“今次北伐受阻,最關節的就是因為中都生了民變。現今地方守備早已松弛荒廢。武德皇帝時候的規矩,一郡守備使與一營統領相當,現今檢校各郡,在冊的地方守備恐怕多只有一部甚至六、七曲而已,連安撫郡內、清剿匪賊都做不到。傅守備的折子在理,東閣準了是意料中事。”
“你再仔細看看。”賀懷遠不置可否。
賀般有些不以為然,又打開仔細讀了一遍,這才驚道,
“要重設邊郡守備使?”
寧氏兩京一十二郡,其中五座邊郡,就是北地雲中、朔方、宣府以及西涼、東山。文和年間,為了縮減支出、精減冗兵,裁撤了邊郡守備,由駐扎當地邊軍統一負責郡內治安。
“父親,傅東園的折子裡可沒敢提這個?這是要把盛鎮北、柳鎮西都得罪遍了?”
邊郡由這些邊帥經營多年,安插進一個等若一營統領的守備使。若是派了一個東山守備,賀般還沒好說,一樣是要得罪賀家的。
“你可知道是誰提的這個?”賀懷遠有些玩味的說道,“這是顧啟明提的。”
“怎麽可能?顧啟明不一直是強邊的人物麽?”賀般驚訝道。
三年前顧子墨上那道”強邊備武、虛中守外“的折子的時候,賀般就在上京城。
“所以你再仔細想想。”
賀般一時間摸不清頭腦,這提議若是六姓七家的提法倒是好理解了,不該顧啟明提,莫非皇上對邊軍心裡也不滿意了?
賀懷遠站起身來,“那你覺得東閣會讓誰到我們東山來?”
這也是個題目,一時間賀般也還是答不出。
“你不知道,為父也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東閣能讓誰來,誰又敢來?東山這個地界上,誰來都要在我們賀家海船旗下。”賀懷遠毫不在乎,賀氏在東山有的是底氣,“所以,
你再想想,這對我們東山究竟是什麽影響?” 賀懷遠的點撥,倒是讓賀般找到了些頭緒,東山賀是這樣,盛如海、柳少章難道會不一樣,這些久鎮邊地的老將,會怕一個守備使給自己使絆子?將官不重要,要能在邊郡活的長久,守備使只能靠著邊帥,所以有影響的反而是士卒——給東山一郡,又平添了一營相當的人馬!而且這三萬人,依然會在賀懷遠的麾下。
不錯,一定是這樣,顧啟明還是顧啟明,他還是要強邊。
“看來皇上北伐的心思還是一如既往,倘若此次朔方也還有一營守備,就算中都鬧的再大,也不會影響到綹兒溝的盛如海。皇上這是又給了他足足十萬人呐!”賀般分析道,“只是這樣一來,上京城莫不是更加弱勢了,削藩是越削越回去了。皇上這是把身家性命壓在了盛如海身上了。”
“不錯,你能看得出這一層,在上京城也還算沒白呆。”賀懷遠點了點頭,“不過你還應當看出來,皇上也不是把寶全壓在我們這些老家夥身上。”
“哦?皇上還有後招?”這道劄子一下,明顯強的是地方諸郡和邊軍,而上京城愈發弱勢。
“你在上京城,有沒有聽說過桂花黨?”賀懷遠突然問道。
“父親也知道?”賀般有些驚訝,“是長公主她們一些年輕人,常去天悅樓吃桂花糕,所以戲稱桂花黨,也有說是羽林黨。”
“朔方轉運使錢有德轉任了夏安守備使,接替他的是兵部侍郎吳大可。北伐中受了傷的林光毅據說要去兩京,不是中都守備就是去上京頂吳大可的缺。雲中、朔方、宣府多出來三個守備使,加上林光毅空出來的折衝將軍,光統領這級就有四個缺,不要說偏將軍。北線會有大的變化,受益的人不會少了桂花黨的一席之地。”
還是父親看的要更深遠,賀般說道,“這麽說,桂花黨皇上也知道,更是皇上支持的?”
“桂花黨中有一個喚作田成的,現今的提舉北漕事副使、龍膽營右軍將軍,你可熟悉?”
“只見過幾面,說過些平常話。”賀般搖搖頭, “據說是盛如海的侄子,所以拔擢的飛快。”
二十二年冬天,田成進入羽林衛,他在一年前已經從羽林衛統領轉任兵部尚書,因此沒有過交集。那時候田成不過是個校尉,距離進入賀般這樣的一部尚書的眼中還有很遠的距離。
“這是你的失職!”賀懷遠毫不客氣,“這個田成在上京三個月,攪動的風雨連我這個老頭子都知道,你卻懵然不知?你當真以為賀氏在上京城是做官的,做的好了還能做的一任樞密、一任宰相?”
賀般低著頭,滿臉通紅,也不敢反駁,小聲地問道,“難道皇上要倚仗這個田成?”
“田成也許只是皇上的一把刀子。”賀懷遠搖搖頭,“陸承淵才是皇上的盔甲。”
“天下將有大變,我已經老了,東山的事情你要撐起來。”賀懷遠靠在椅背上,剛剛的對談似乎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
賀般趕緊跪下,以頭叩地不止,“孩兒愚鈍,不能替父親遮風擋雨,是孩兒的不孝。”
“你不是要給為父遮風擋雨,你是要給這東山的黎民百姓遮風擋雨。”賀懷遠厲聲道,“你現在行嗎!”
過了半晌,賀懷遠突然開口道,“把兵部尚書辭了吧,上京城你不要去了,留在這裡。”
“父親,”賀般抬頭望著書桌後面那個威嚴的老人。
“我知道你想什麽,除非九姑娘退下來,否則皇上還在一日,便一日不會允許我們同衛家結姻。”
“父親…”賀般長跪不起,鼻子一酸,又強自忍住。
“有空多去去陽夏,盯著點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