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中文武分開而立,大殿的四角則站了八位殿中侍禦使,監察百官朝會的言行。
這八位殿中侍禦使同時也負責監察中樞衙門,三位察六部、三位察九卿、兩位察樞院,另有十四道監察禦史巡察兩京一十二郡,再加上禦史中丞和兩位侍禦史,構成了蘭台中二十五位可以直奏天子、風聞言事的言官。
於躍海就是其中一位殿中侍禦使,此刻正站在武德殿中的東南角。
行完跪拜之禮後,與以往不同,這一次武德殿中安靜的要命,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仿佛都能聽的見。
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人顯出要退朝的意思——盡管往常的話此時就是退朝了,但今天朝臣們都在等待。
於躍海也是如此。
果然,景煜皇帝開口緩緩道:
“自二十三年以來,朕躬不適久矣,總是不能上朝,確實是愧對祖宗社稷。所賴有諸位愛卿,勤勉恭儉,共保我大寧江山。但長久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因此朕已決意,自今日起由長公主靜緹代朕聽東閣議事,直到朕身子好轉後自會理事。長公主年少,還望諸位大人們鼎力相助!”
果然如流言所說的那樣,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東閣大臣、啟明閣大學士、太子太傅顧子墨第一個拜倒在地,隨後文武百官跟著跪了下來,敬接聖諭。
“都起來吧。”景煜皇帝很滿意,說道,“諸位愛卿可還有事要奏?無事便退朝吧。”
群臣中一陣騷動,都發覺了景煜皇帝這句話說的不尋常,往常大朝會跪拜完了之後皇帝會直接說“退朝”,可是今天是先問的“是否有事要奏?”
那定然是有。
何人要在大朝會上奏?什麽樣的事要在大朝會上說,又是誰敢繞開東閣?
於躍海目光死死的盯著盛如海。
他內心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
果然,盛如海的身子微微一動,往出列的方向邁了一小步。
“微臣有事要奏!”
不是盛如海!
沒等盛如海走出來,於躍海一個箭步搶了出來,跪倒在地,以頭叩地不止,
“微臣彈劾鎮北將軍盛如海,窮兵黷武,動搖國本!“
朝堂上一陣嘩然。
於躍海平日裡是個小心謹慎的禦史,在朝堂甚至禦史台也並沒有幾分名氣,性格也有些孤僻,話也不多。沒有人會想到,他居然有這個膽子,在大朝會上奏事,而且彈劾的還是剛剛在北伐中立下大功、深得聖心的鎮北將軍盛如海。
“肅敬!“
是禦史台的譚公望,他有責任維持朝會的禮儀。在殿中侍禦使的監督下,朝會迅速回復了安靜。
於躍海抬起頭來,余光瞥見盛如海悄悄的收回了出列的一步,站回到了隊伍之中,而景煜皇帝臉上也有幾分驚訝。
“鎮北將軍盛如海,憑借著去歲北伐立下的尺寸之功,日漸驕橫,欲全起六營之兵,北伐陽槊,竟大言不慚二十四年歲末便可進據九雷城,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盛如海,可有此事?”景煜皇帝問道。
盛如海緩步走出,回稟道,“去歲北伐,毀於流民之手,樞院北地上下都深為惋惜。但經此數戰,也知我北地數十萬軍民,無論攻城野戰,都不在蠻子之下,只要方略得當,有皇上和諸位大人支持,一年或許誇大,三年之內拿下九雷城,絕非虛言!”
盛如海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字字鏗鏘。
“你口口聲聲要皇上和朝堂支持,
但你可知拿什麽來支持?是銀子!自二十二年對陽槊部開戰以來,每年光養北地三郡之兵,糧餉、軍器、飛馬,以及募兵、優撫、獎賞,花費就要近千萬兩銀子!” “盛如海,你是當真不知道國庫都已經被你掏空了?你說北伐之敗是因為流民,你可知流民從何而來!就為了你的戰功,中都大旱時上京城甚至拿不出銀子和糧米賑濟百姓,要急從江南提前解運秋漕!國家百姓已困苦如斯,你竟還妄提北伐、釁邊做惡!”
於躍海同樣毫不客氣,這每一句話也都是大實話,沒有人可以挑得出他的錯來。
但景煜皇帝對於躍海這番話有些疑惑,問道,“劉鶴敏,國庫真的如此?”
戶部尚書劉鶴敏出列答道,“年初時也與幾位大人合計過,國用確實不濟。朝堂每年歲入約兩千萬兩,其中田畝稅佔了一半,鹽、鐵、茶等專營稅計約八百萬,關、市稅不到兩百萬兩。但是今年豐城、中都、朔方諸郡大旱,朝堂已明發諭旨,免稅三年,因此田畝稅少了三成還多,因此總計只有不到一千七百萬兩。”
“然所出甚巨,不談北伐單隻養兵一項,十二營邊軍便要花費近一半的稅銀一千萬兩,夏江、東山兩支水師耗銀又有百萬兩。今年各郡加強守備軍,雖然守備軍養兵花費由各郡自行承擔,但是募兵一項責在兵部,列支在戶部,用的是國庫,按照兵部的方略粗粗算來,至少要募兵二十萬人,這又是二百萬兩銀子。開北漕以來,每年北漕工程又有四百萬兩,這已經是算的少了。再加上大小官吏俸祿、封賞又有四百萬兩,以及龍船河、夏江的疏浚工程這些雜費,合計已經是兩千一百萬兩,已然是入不敷出。”
“何況今年中都府遭受流民襲擾,已經生靈塗炭,去歲東閣議定撥給中都府一百萬兩銀子用於重建。陸承淵校尉與羽族訂立盟約,許諾給羽族歲幣五十萬兩。如此多的開支,國庫歷年來的結余不過在百萬兩左右,已經是勉力支撐。盛鎮北想要繼續北伐,開疆拓土,當然是好事,但是一旦北伐,北地六營的花費要翻上一番不止,這多出來的四、五百萬兩銀子,微臣確實是沒有法子了,除非是把百官的俸祿都停掉。”
劉鶴敏這一番長篇大論,數字翔實,確實是下了一番功夫,也能站的住腳——朝野上下都知道國庫空虛,只是沒想到竟困難至斯。
而且,劉鶴敏這最後一句話的確狠辣,此言一出,誰再支持北伐,誰就是跟百官的俸祿過不去,恐怕在朝堂上是再難立足了。
“劉尚書所言,亦是我所欲言。如今連江南這樣繁華之地都已經有盜賊四起,可見民生疾苦,萬萬不可再加賦百姓。盛鎮北若是一意孤行,就是我大寧的奸佞小人,微臣就算是豁出去這條性命,也要一參到底!”
於躍海聲若洪鍾,慷慨激昂。進入蘭台十余年來,何曾有過這般爽快!他知道,經此一事,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將在士林清議中聲名大振!
盛如海也跪倒在地,並不說話。
百官們都低著頭,卻都個個在拿眼睛瞟著龍椅上的景煜皇帝。
皇帝看上去有些疲倦,他的身體很難支撐這樣激烈的朝會,他思慮良久,終於緩緩說道,
“郭大人,少府寺還有多少銀錢?”